第十三章
霍松声喊了俩婢女,让她们给林霰擦擦身子。
人还没进门呢,就被一言挡了回去。
一言眉头紧锁,一把刀横在身前,再配上那张刀疤脸,着实吓人。
霍松声纳闷地看着他:“你干嘛?”
一言抬起脸:“男女授受不亲。”
“嘿,没被人伺候过啊。”霍松声一回家就少爷做派,“年纪轻轻学什么老学究,不让下人伺候你伺候啊?那你伺候吧,我不管了。”
一言点点头,从丫鬟手中端过水盆:“我来就好了。”
说完把门一摔。
霍松声刚做完伺候人的事,转头就吃了闭门羹,心说一言忒不知好歹。
他回屋换衣洗漱,又把春信喊来。
“主子。”
霍松声让他关上门,问道:“从船上救下那几个丫头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人就在别院。”
“嗯,这船一沉,线索就断了。”霍松声从昨天开始就在想这事,岸上的接头人现在应当已经知晓江上出事了,为免暴露,他们短时内很可能都不会再交易,可现在霍松声最缺的就是时间。
漠北离不了他,他不能在长陵久留。
“照顾好她们,明日我有话要问。”霍松声吩咐道,“对了,沉船时逃生的几名船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霍松声早起惯了,第二天天蒙蒙亮就醒了。趁着还没下雨,他去院子里锻炼一会。
吴伯上了年纪觉少,见霍松声在院中练操,便搬了凳子坐在一旁观看。
老头子一辈子献给南林侯府,无儿无女,将霍松声视为己出。
等霍松声活动完,俩人一道儿去前厅用早饭。碰巧家中仆人将郎中领进门,说是来给林霰回诊。
于是霍松声中途改道,也跟着过去看看。
一言一夜守在林霰床边,给自己折腾出俩黑眼圈。
霍松声让他去洗脸醒醒神,顺便吃点东西。
有他在一言便放心一点,麻溜去了。
大夫是南林侯府的老熟人,便多上了点心,诊完对霍松声说:“小侯爷,您这朋友年纪轻轻,身体如此虚弱,再不好好将养,恐怕寿数不长。”
霍松声站在床尾,抱着胸:“有的治么?”
大夫摇摇头:“老朽无能,不过医者无涯,只要活着便有一线生机。”
霍松声没再多说,视线一低,瞥到林霰缠着绷带的手腕,顿了顿,略显别扭地说:“他那个手,给他换个药。”
“哦,我昨日看过。”大夫捏了捏林霰的手骨,“这腕骨裂得厉害。”
霍松声立马站直了:“不应该吧?”
他确实折断了林霰的右手,很快就给他接回去了,哪来裂得厉害一说,这人别是骨头都那么脆吧!
“小侯爷别紧张。”大夫说道,“摸骨来看,是陈伤。应该是被利物击穿,至少得有十年了。”
“没搞错?”霍松声一脸疑问,如果被利物击穿不可能不留一点疤痕,他那日折林霰手骨的时候,那手腕分明干干净净,“他手上怎么一点疤都没有。”
“这个不足为奇,南疆虫谷有一种药,名作‘冰肌鞘’,用过之后愈骨生肌,再深重的疤痕都能恢复如初。只有一点,这药的效用是将烂肉腐化再生,痛苦可想而知,我曾见一位烧伤者用过此药,过程难以忍受,最后不堪疼痛便自尽了。这也是冰肌鞘不算罕见,却少有人用的原因。”大夫说着,恍然道,“原来如此。”
霍松声看向他:“原来什么?”
“冰肌鞘性寒,公子体内寒气深重,用了此药雪上加霜,才会变成如今难以转圜的境地。”医者仁心,大夫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公子太不爱惜自己了。”
大夫新开了几副药,临走前嘱托一言,这病不能拖,若有心要治,还得趁早。他将话说的隐晦,霍松声不懂,一言一听便明白。他恭恭敬敬的将大夫送出门,回屋一看,林霰已经醒了。
一言喊道:“先生!”
霍松声原本站在门口,听见声回头。林霰眼底清明,也不知醒了多久。
林霰的目光落在床尾,檀木床雕刻着莲花,花上有几道深深的刻痕。
霍松声挑起眉,“看什么呢?”
林霰一寸寸将视线移到霍松声脸上,这个过程很缓慢,好像借此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番。
随后他撑住床沿坐起来:“多谢将军救……”
话没说完便被霍松声一个动作打断了。
霍松声抬起手,摸了摸林霰的脸。
“啧。”霍松声稀罕道,“别人发热浑身滚烫,你全身冰凉,先生算是天赋异禀吗。”
林霰偏头轻轻咳嗽,然后把话说完了:“谢将军救命之恩。”
林霰睡了一天一夜,脸色仍然雪一般白,他看起来没什么生气,仿佛里子就已经**了。
霍松声靠在床尾,吊儿郎当地看着林霰,问他:“救你几次了?你怎么报答我?”
林霰顿了顿,问道:“将军想要什么?”
霍松声好笑地说:“怎么,我想要什么先生都能给么?先生好像还没答应帮我救浸月公主。”
霍松声低垂的视线里是林霰苍白的脸,那张脸斯文俊秀,看起来清白无害,偏生一双眉眼浓的如墨,不知藏了多少城府算计。
林霰抿起唇:“将军似乎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资本。”
“呵。”霍松声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有求于人”,“先生这张嘴可真厉害。”
林霰不欲多言,轻咳两声便掀开被子:“谢将军收留,我已无碍便不叨扰将军了。”
那纸糊的身板一副风吹就倒的架势,哪里能离开。
一言按住他:“先生,你还没好透……”
侯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待的地方,四处都有眼睛盯着,霍松声带着人回来的事儿早传遍了。
霍松声一胳膊将林霰按了回去:“你当南林侯府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霰被霍松声按着肩,后脑勺一下砸在了枕头上。
霍松声顺势坐在床边,枕芯松软,林霰被一阵阵清香包围。散下的长发铺在枕上,扣在肩上的手很有力,也很强势。
林霰不太自在被霍松声这样从上往下的注视,偏过头:“将军不讲道理,这南林侯府并非是我要来的。”
“左右你人已经在这儿了,占了侯府的床,用了侯府的大夫,吃了侯府的药。”霍松声耍起无赖,“先生,你可欠了我一份情。”
霍松声说的玩味,林霰却不卑不亢,回话说:“将军救我是因为我对将军有用,你我各取所需,谈不上什么欠不欠的。”
俩人这关系确实要在一开始便划算清楚,谁也别占了谁的便宜,何况霍松声留林霰在府,除了浸月公主那事以外,还存了别的心思,他要看看林霰到底是何方神圣。霍松声大笑着直起身,手一捞把披风扔林霰身上:“那就算我留你做客,行不行?”
林霰默然不语。
一言本就不想让林霰离开,见他松了口,打岔问道:“先生,你饿吗?”
林霰并无几分胃口,摇了摇头。
“病了就要吃饭,厨房煲了鱼片粥。”霍松声替他作了主,使唤一言说,“去给你主子把饭端来。”
林霰拽了拽杯子,问道:“将军进宫面圣了?”
霍松声大方回答:“是,若等着皇上传唤,我今日怕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林霰身体虚弱,话也说得缓慢:“将军性情耿直,想必皇上也不愿横生枝节,下月即是皇上寿诞,这个台阶对你们双方来说都好。”
霍松声鼓掌道:“先生果然聪慧。”
林霰咳了两声:“不过公主和亲一事并未昭告天下,将军此时回宫,定会招致皇上怀疑。”
南林侯府毕竟扎根大历数十载,若在朝中一个人都没有,讲出去也没人相信,就看皇上是不是非要追究,以霍松声对赵渊的了解,这事儿多半就此揭过,大家心知肚明也乐得维持表面平静。
霍松声恍然一笑:“怎么,先生现在便开始替我谋算了吗?”
林霰垂下眼睛,鸦羽般的长睫扫下一片阴影。
他说:“算不上什么谋划,实话实说罢了。”
霍松声觉得屋里窒闷,起身开窗:“这不是你该操的心,养你的病吧。”
说着,一言将新煮的粥端了过来。
侯府的厨子手艺绝佳,霍松声在漠北吃不到这好味道,回家这两日胃口都好了不少。
鱼片粥味道鲜美,霍松声闻着味儿就饿了,跟林霰一人一碗喝了起来。
天又开始下雨。
霍松声先吃完,擦擦嘴催促林霰:“赶紧吃,吃完把药喝了,然后跟我去趟别院。”
前日从船上救下来那三个姑娘安顿在侯府别院。
南林侯府耳目众多,附近不少人盯着,把人放在别院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林霰简单洗漱一番,没怎么用早饭,喝了半盏药便饱了。
外头天冷,霍松声怕林霰经不起风吹,差人送了件加厚的披风过来。
穿戴整齐后,俩人往别院走。
一言撑着伞,将林霰严实地护着。
霍松声还没个病秧子排场大,他抗造,也不讲究,不下大雨不爱撑伞,侯府下人都习惯了。
林霰看他一眼,对一言说:“给将军打吧。”
一言愣了一下:“先生……”
林霰扬着下巴:“去吧。”
霍松声可不兴这安排:“得了,我没你那么弱。”
一言对林霰唯命是从,把伞塞入霍松声手中:“霍将军,有劳了。”
“哎——”
霍松声举着伞,伞面被风吹得直抖。
林霰很应景地咳嗽起来,要将伞接过来:“我来吧。”
缠着绷带的手伸到面前,霍松声眼尾一跳,没好气道:“算了,本将军就照顾一回病秧子。”
霍松声换了只手,伞面朝林霰那边倾斜过去。他和林霰差不多高,撑伞不费力,竟比一言护的还要周到。
侯府地大,当年老侯爷回南林前解散了府中一半下人,昔日热闹之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许是周遭除了风声雨声再无别的声响,林霰再次抬眼时只觉一片萧索。
彼时他们正走在一条蜿蜒的石子道上,不远处是一处凉亭,一方清池。
林霰再向身边看了看,一溜排光秃秃的桐树在雨中静立。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深感寒意。
霍松声注意着他,问道:“还冷?”
林霰脸色冷而青,望着那些干枯的树干,答非所问道:“将军,这些桐树已经枯死了。”
霍松声却不看那边,甚至将伞更往一侧倾斜遮住视线:“明年开春便活了。”
雨滴敲打着伞面,一声一声,鼓噪如心跳。
林霰在半道阴影下向霍松声投去目光,幽幽深深的,蕴藏着无名又浓稠的雾:“桐树自古便与离愁别绪脱不开干系,寓意不详,不如砍了罢。”
这话着实刺痛霍松声的耳朵,一双剑眉顷刻皱紧:“先生管得太宽了吧。”
那排枯死的桐树对面栽着劲松,一棵连着一棵,松针茂密,颜色青翠,一阵风卷过,松声涛涛,与枯木形成了滑稽又惨烈的对比。
林霰自知多言,低声道歉。
霍松声面上不快,倒也没发作。待过了那条路,脸色缓和,才对林霰说:“树是我爹种的,比我年岁还大,桐树冬日凋敝,春天发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不是死了。”
林霰说道:“桐树凋敝,松树茂盛,摆在一起稍显不搭。”
霍松声一副“你不懂”的样子:“桐语凄凄,松声涛涛,我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林霰眼尾猛地一跳。
霍松声说:“听我娘说,那时我爹常在傍晚归家,回来总会带一包她最爱的酸梅。快要生我之前,长陵下了很久的雨,她每日算着时辰等在窗前,一抬头便能看到风吹桐叶,雨落松针。”
林霰似乎看见一副清雅潮湿的画卷:“那一定很美。”
“确实很美。”霍松声的记忆被拉回到很多年以前,有那么一个刹那,他的目光失去了焦点,又很快被决然的痛色掩盖。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佛习以为常。
“若有机会,先生春天再来看吧。”霍松声未加思索抛出邀请,“我给吴伯留个信,倘若我不在长陵,让他给你开门。”
林霰安静地听着,没有回应。
霍松声看向他:“先生在听么?”
林霰说道:“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我不喜离别,不喜桐树,怕是无法欣赏了。”
霍松声微微一怔。
枯死的树勾挂着阴沉的天,浅灰色披风上的白色绒毛剐蹭着林霰苍白消瘦的下颌骨。
霍松声觉得他看起来孤零零的,比那枯树还要衰败。
心口毫无征兆地麻了一下,霍松声抓紧伞柄。
就在刚才,他突然有一种十年前溯望原上,置身千万里雪域风霜下的寒意。
这感觉来的并非没有缘由。
匆匆人影自小路那头跑来,下人慌张地向霍松声报告:“小侯爷,别院那三个姑娘……吊死了。”
霍松声的父亲霍城当年封侯,并非因为他娶了皇帝的妹妹,而是有军功傍身。
二十多年前,大历朝有四大名将,他们个个有踔绝之能、骁勇善战,霍城即是其中之一。
霍城告老还乡大概是在七年前,走前将手中兵马尽数交还朝廷,连府兵都没留下。当时朝中有人建议,将霍侯爷手中将士重新整编纳入靖北军,如此一来,子接父兵,算是一脉相承。
但霍城没有答应。
他没给霍松声留下一兵一卒,也没给自己留条后路,孑然一身回了南林,一走就是七年。
所以如今的南林侯府不同往日,既无府兵镇宅,也无专人把守。
霍松声正是担心那三名女子安置在府中会招致不测,所以才将人送去别院。
别院幽静,鲜有人知,前日回府时,霍松声还特意与那几个女子分开行走,照理说不该被发现才对。
除非……
除非有人从下船开始,便一直跟着他,一直跟到了别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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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