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分,这处的春日里却依旧雾蒙蒙的,似是整个世界被套进了一个巨大的加湿器。
草垛上的男人指尖微动,渐渐醒来,昨夜他似乎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不知所往,而太阳穴的剧痛让他浑然发觉似乎还在人世,却是浑身虚弱,挣扎着起身已耗尽了周身气力。
“这是?”原先撘在他身上的杂草和几件棉麻破布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悉数散落在旁,肩膀处的剑伤也被人处理了,昨日零碎的记忆惹得他头疼欲裂。
“你醒了?”一道女声传来,男人循着声音望去。
一早便醒来的江知婳推开木门,日光倾泻而入,担心雾气将杂草剁染湿,赶紧关门,将装好水的水囊和热好的吃食放在草垛上。
男人将昨日碎片的记忆回想,沙哑得如尘封已久的器皿声:“你是谁?”
“是你闯进了我的住处,你还问我是谁?”江知婳本就对这位擅闯木屋且持刀威胁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好感,没好气道。
但念了念他的伤处,凑到他身旁的草垛坐下,“大侠,你好生不讲道理。”
她可别把人治死了。
男人顿了顿,声音虚弱无力,歉然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昨日之事是我唐突了姑娘,抱歉。”
江知婳愣了愣,暗下腹诽,自己的乔装还真是——一言难尽,昨日老妪所言怕不是在安慰她吧?
眼前的男人似乎与这间破败荒芜的木屋格格不入,即便落于嘈乱的杂草堆上,依旧保持着矜贵而雅致的坐姿,即便因身上的伤痛而气息不稳,依旧以礼待她,并无松懈之意。
江知婳将杂草堆成一个小草垛放在他的身后,见他似乎没有动静,伸手轻轻一推,男人有些吃惊,顺着力道往后,下一秒背部感受到柔软的杂草触感,卸下了些许的气力。
“多谢姑娘好意。”
江知婳轻应一声,目光灼灼,男人因带着面具,因而只能看见透露出来的清墨般的桃花眼,许是因被雾气氤氲,润泽泽的,恰似亮闪闪的琉璃。
好漂亮的眼睛。
“大侠,你是何方人士?为何出现在这?”江知婳不动声色的凑近,紧盯着男人的墨色眼眸,盈盈的日光似乎只是清浅的浮在了他的瞳孔上。
男人察觉到她的靠近,微微往后撤,却牵扯到了肩膀处的箭伤,一时冷汗冒出,江知婳看他的动作一滞,“可也是被人追杀?”
内力在丹田处翻涌,四处乱撞,嘴角压制不住轻咳几声,男人勉力调息,稳住声线,抓住了关键,“也?姑娘被何人追杀?”
却也在暗自琢磨:看来昏前他探的脉象,应是无疑。
“路遇山匪,劫财害命罢了。”
江知婳随意诹了个理由搪塞,瞧着此人虽是伤势严重,但好在并无性命之忧,念及也是如她一般的逃犯,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刚打算起身结束交谈,手腕处再次覆上一阵冰凉。
又来?
江知婳有些恼怒的甩开男子的抓握,语气不善,“你要做什么?”
男子直起身体,深邃似潭的桃花眼直直看过来,只见他缓缓开口,温驯有礼:
“唐突姑娘,只是姑娘体内似有残毒潜伏,姑娘可知?”
她中毒了?!
江知婳面色复杂:这穿越者的福音怎么还打个半折啊,这下好了,不仅得解决衣食住行,还得寻医解毒。
“咳咳”气若无声的咳嗽声将她的思绪唤回,男人从衣袖处掏出一只玄青色瓷瓶,置于掌心,微微抬手,轻声道,“姑娘若是信我,可含下此物。”
“这是何物?”
“此药名为清元丸,可解世间大部分的毒,刚刚探了姑娘的脉搏,姑娘所中之毒,应是落蛇散,其毒初时潜伏于体内,中毒之人只觉体乏,喉间泛甜,两日后毒素逐渐侵蚀五脏六腑。”
声音清清冷冷,如山谷空涧,却无端的让江知婳信服。
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昨日还兵刃相见,江知婳不敢过于轻信,可掐指一算,若真如男人所言,那么明日——
男人墨染的眸子停留在她身上,似是洞穿了她的担忧,“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必定不会加害于你。”
许是言语过多,本就体弱的身体支撑不了精气的损耗,气息不稳的低喘着,温润的眉眼间染上痛楚。
江知婳踌躇片刻,终是下定决心,蹲下与男人平视,接过他手中的瓷瓶,将瓶中药丸倒出。
清元丸通体呈暗红色,经掌心体温的加热后,隐隐散出一股不同于寻常药物的清香气息,沁人心脾,仅仅只是闻上几息,江知婳便觉体内气血畅通许多,轻盈不少。
江知婳:看来这药丸真有奇效。
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拼,俗话说得好,拼一拼,单车变摩托。
不对,应该是死马当活马医。
随即将药丸捻起,抿入口中,清元丸入口即化,即刻化为一滩药水顺着喉咙流下,口齿留香。
只是,预想中的清爽舒畅并未来到,替代而来的是钻心的疼痛,五脏六腑似乎被无数细针扎入,在内里搅动,江知婳体力不支的跪倒在地,双手撑住地面,强忍着痛意。
“噗。”
还未明白究竟怎么了,喉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极为浓黑的污血吐出,洇入泥地,随着这口污血的吐出,江知婳瞬间觉得体内轻盈无比,原先压在她心口的那股不知名的郁气全然消散。
跌坐在男人身前的江知婳将瓷瓶交还给他,诚恳道,“谢谢。”
男人似乎笑了笑,清远疏淡的眉眼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微微靠着草垛卸力。
江知婳看着眼前端坐调息的男人,如今他也算救了自己一命,虽说自己是初来乍到这个世界,可若是见死不救,岂是人哉?
“你也是被人追杀至此吗?”江知婳重新问道。
“无妨,他们已经被我杀了。”
江知婳倒吸一口冷气,此人还真是黑无常?
也不知是混的白道还是□□。
许是讲话太多,男人一时气息混乱,咳嗽不已,且有就不能停之势,江知婳从一旁的草垛上取下水囊,拿掉木槽递到男人眼前。
“多…多谢。”男人接过水囊,侧头饮下,调理气息,终于安稳下来。
“你的眼睛……”
男人将水囊交还给江知婳,只是微微点头,眉眼轻眨,却映出一片无波死寂,“看不见了。”
语气平静,似乎说的是旁人的事。
自从江知婳见他醒后的第一眼,便觉得他的视线有些不对劲,眼睛似是在看着她的方向,却对焦不上她的目光,凑近观察后发现他的眼睛,并无常人般看到事物时的微颤。
“瞎子还能干掉追杀的人。”江知婳不禁低喃,男人却捕捉到了,轻笑道,“有时探人声色,并非用眼,而是用心。”
江知婳将一旁热好的馕饼掰成两半,递到男人手边,“那公子家住何方?可要与家人通信报个平安?”
男人谢过她的好意,将热馕送入口中,只是含笑摇头,“家中只余我一人。”
“抱歉。”江知婳有些歉然。
木屋内,两人安静地吃着手中的馕饼,一时无言,直至江知婳起身,男人抬起下颚,面朝江知婳的方向。
“敢问姑娘芳名?”
“江知婳。”
“在下裴珩。”
这几日,二人皆在木屋中度过,初时裴珩还在意男女大防,担心江知婳身为女子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的不妥之处,执意离开此间。
在江知婳的强制镇压和妥协下,裴珩偃旗息鼓。
“名声于我而言不如人的性命重要,名声是他人所置评的,不能为我所能其右,而我所能做的,便是做好当下,无愧于心。”
趁着天光大好,江知婳将杂草与粗布麻衣移出屋外晾晒,将整日因雾气而润湿的潮气驱散不少,不疾不徐道。
裴珩坐在江知婳给他随意搬来的木椅上,因年久失修而偶尔发出吱呀声,裴珩闻言一顿,眼瞳折射出天光浅浅,随即轻笑一声,碾碎在风里。
“是裴某短浅了。”裴珩道,“姑娘可不拘泥于世间俗礼,是豁达诚挚之人,但裴某不可不收礼知节。”
跟古人聊天就是费劲。
江知婳最终妥协,方寸之大的破败小木屋中,二人各居一方,从林间拾来长短不一的枝木,架在中间,搭上剩余的布衣杂草,形成一个简易的屏风,隔绝出两个空间。
每日除了江知婳送来水囊和馕饼,其余时间二人都在各自的空间活动,并无过多打扰。
只是,总是有些意外。
裴珩每日立坐调养生息,压制体内的毒素,将丹田处横冲直撞的内力细细调动,而江知婳则在思考在这个世界如何生存。
“噗。”
毒素压制不下,反而有汹涌翻来之势。
裴珩再次吐血,单手撑住地面以防因脱离而倒下,江知婳闻声而来,用帕子擦拭掉他嘴边的血迹,有些担心道:
“这几日你吐血好几次了,真的没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