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西边的落日还剩下一点余晖,江知婳寻到了东边一家卖马的马棚,枯黄杂草达成的马棚下,仅有一只半瘦的马在其中,偶尔低头吃地上新长出来的嫩草。
这只有些瘦弱的马匹,毛发是寻常的普通棕褐色,鬓毛处夹杂着白毛,虽算不上油光水滑,倒也算打理得干净。
棕马察觉来人,抬起投头来,脚步微动,大大的黑眼球提溜着看她,江知婳拿起散落在一旁的干草喂它,马儿凑近,动作轻柔地嚼着她给的干草。
“倒也还算温顺,就是瘦了点。”
江知婳低声道,不料马棚后竟然藏着一人,由于视线受阻,并未能察觉,直至他站起身来,江知婳猛地一惊,后退半步。
只见那人头发潦草,鸡窝头上顶着几根乱入的干草,姿态放荡不羁,朱唇下随意地叼着一根杂草,正直勾勾地看着江知婳。
“小娘子可是要买马?”
江知婳抿了抿唇,站定脚步,眼前的少年似乎年岁不大,大致十四五岁,身量比她矮半个头,稚嫩的脸庞上学着一副大人模样的语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嗯,你家大人呢?”
“噗。”少年吐掉了口中被他咬烂的干草,砸吧砸吧有些干涩的嘴唇,“我家就我一个,小娘子想买马与我说便是。”
江知婳手上抚摸着马儿毛发的手顿了顿,“你家就你一个?”
少年见她眼中竟然有诧异,想到似乎也到了喂马的时辰,便从后面的茅草屋抱了满怀的干草出来,放到马儿前面,拍了拍身上残留的干草碎,随意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世道能活着都不错了。”
说完,侧头看了眼江知婳,虽身着朴素麻衣,却掩饰不住生的明艳乖巧,肤白唇红,炯炯的杏眼下目若秋水,万不像他等在世间挣扎的人。
少年避过眼神,蹲下将散落在旁的干草拾掇成一堆,叹道: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小姐模样,不知是哪里来的、想讨刺激的小姐。
“抱歉。”
一道轻柔的声音自他头上响起,少年愣怔,手上抚着马面的动作一僵,抬头看到背光的江知婳耳鬓被吹起的碎发,隐约看见她脸上歉然的神情。
“请问小兄弟的这匹马怎么卖?”
是未有看低他,是没有高高在上的语气。
少年立身,满腹疑惑,却在光找到她面上真切的神情时散了不少,少年握拳捂嘴轻咳几声,“怎是你来买马?”
江知婳:?
“既然是我要的马,不是我来买还能有谁来买?”
对上江知婳一脸困惑的神情,少年抿了抿唇,声量降了不少,“你家下人啊……”
“实不相瞒,我家也就我一个。”江知婳轻笑出声,抬起手掌置在嘴边,微微眯着双眼,波动的黑眸染上狡黠的灵动,“你看,咱们都是孤身一人,这屁马便宜卖我呗。”
在少年有些怔住的目光中,江知婳猜到应是有戏,继而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咱们相煎何太急啊,对吧小兄弟。”
吃完干草的马儿抬头蹭了蹭少年的掌心,撒娇示意还没吃够,少年回神,一边安抚的摸了摸马头,一边清了清嗓音,“小娘子既是想买,三十两银钱卖你。”
“多少?!”
以为江知婳没听清,少年重复道,“三十两。”
江知婳:要不你要我的命算了,看看值不值这三十两……
见江知婳不答话,少年的目光从马上转回来,只见她柔和的柳叶眉下,那双清丽的眉眼正蹙了蹙,微垂下的眼帘在眼下扫出一片青影。
“王家村只我一家有马匹卖,而且三十两真的不贵了,镇上的马儿都卖到了四五十两一匹了。”少年解释道,“而且这年头,马儿已经是必需品了,哪家逃命不想有匹马离开啊。”
江知婳闻言抬头,问道,“逃命?王家村不是挺安稳的吗?自给自足的。”
少年轻嗤一声,眸中闪过一抹黯然很快又消失不见,“迟早的事,被虫子蛀空的树木迟早倒下。”少年眼神转回来,皱了皱眉,“你到底买不买,三十两,没得少。”
见他目光决然,想是不能议价了,江知婳便道,“买,只是能否给我一些干草,出来的着急,还没给它买吃的。”
少年轻轻点头,转身回到茅草屋,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片刻后,他将几捆用藤条编制而成的绳子捆好的干草,依次搬出来,看了几眼江知婳后,便自行将它们绑在马背上。
绑好后,将马牵出马棚,缰绳交到江知婳手上,便道,“它什么都吃,平时若是没空,把它牵到草地上它就会自己找吃的了,或者给它一些蔬菜叶子也行。”
“好,谢谢。”
*
待裴珩醒后,按照他的性格,她们应该会在几日后便动身前往并州,并州距离王家村有近百公里,若是有马匹,能极大地缩短路上的时间。
只是,裴珩应该会骑马吧……
江知婳不会骑马,一路牵着,好在在日光彻底暗下时,回到了医馆,医馆无人,灯烛未点,一片昏暗。
皎洁的月光洒在青苔世界上,一地霜白,江知婳携着月色,将马儿牵到后院的一处角落,缰绳绑在一旁用来劈柴的石墩上,卸下马背上的干草捆,松了一捆干草放在马儿身前。
凸出来的屋檐很好的将马儿周身置于屋下,若是夜间下雨也能安然避过,安顿好马儿后,江知婳提着油纸袋来到裴珩屋内。
借着月光和手上的火折子,江知婳摸索着找到裴珩床头的灯烛,掀开灯罩,点燃里面的蜡烛,倏然,满室昏黄,烛火偶尔因蜡烛材质不均而摇曳,忽明忽暗。
此时裴珩依旧昏昏睡着,眉间微微蹙着,也不知梦见些什么,竟是从她出门前便一直如此,看得徒生悲凉。
江知婳探手覆上额间,微凉如玉,掌心染上些许的潮意,脸上的潮红已经退去,留下有些病态的苍白,低声道,“好在退热了。”
见他没有清醒的意思,江知婳帮他掩了掩被子后便离开了。
*
夜色渐浓,即使已是晚春,北朝的夜里依旧渗入一股寒凉,昏黄的室内,青纱帐下,一道接一道的喘息声匿入夜色,无人得知。
裴珩苍白得犹如即碎的琉璃洇出痛色,细密的冷汗打湿了鬓间,紧锁的眉头下,眼睛在不安的震动。
“殿下。”
“殿下。”
梦中熟悉的宫殿,不知为何染上了血色,一切都是惨红的,像是眼睛入了血泪。
无数人在呼喊着他,惊恐、不甘、悲愤、咒怨、绝望……数不尽的悲呼像风般直直灌入他的耳朵,他立在中殿上,四周的景象疯狂转动颠倒,被刀剑划破华服崩出来的猩红血液溅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带着温热,却让他如坠冰窟,周身冻结。
“殿下,救我……”
血肉模糊的脸上看不出人生前的模样,却被他一眼认出,口中颤动,干涩着开口,“翠儿姐姐……”
他看着手脚尽断的翠儿朝他爬去,身后留下泛着黑的血痕,悲戚的面容爬上两行血泪,却在下一秒,四肢犹如重生般,翠儿以诡异的姿势站起,面容狰狞,睁开的血目满是怨恨,大声尖叫。
“都怪你,是你害死了我们!是你,害死了东宫里的所有人!”
本是荒凉的中殿立时涌现无数士兵、婢女和奴才等,身上无一安好之处,溃烂着溢出鲜红,张牙舞爪的朝他扑来,嘴里念念有词。
“殿下,救我。”
“殿下,为什么我死了,你还活着?”
“如果你早点死,我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场景再次翻转,一道穿着金锦华袍,戴紫金凤冠的雍容华贵的女子立在他的身前,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怨恨与戾然。
他心下大恸,如青竹般的身躯一颤,抬起的指尖止不住的颤抖,想要拂去眼前本是娇媚如艳阳的她眼角处的泪,“母后……”
却在下一瞬,抬起的手被快速的拍开,手腕处留下细密的疼,却抵不过心间的针扎。
眼前的女子尖叫,犀利的声音刺破耳膜,刺耳又尖锐。
“都怪你!我为何要生下你来,若不是因为你,我和陛下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母后犀利的怒斥声充斥在耳边,犹如溺水般让他无法呼吸,失了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的喃喃低语,像是自说自话:
“不是的,母后,不是的...”
场景再次变动,尖利声不绝于耳。
光怪陆离的血色梦中,他周身冰寒,脚下如被死死固定,看着四周朝他而来的熟悉面孔,黝黑深邃的眼睛绝望的闭上,下一忽儿,他只感受到身上被撕咬,血肉生生的脱离他的身体,藏在里面的白骨似乎感受到清风滏来的寒意。
周身碎裂,他却无端生出一丝无所畏惧的快感。
只是经脉血肉撕裂破碎的痛感让他不自觉的颤呼,痛感具在,意识却逐渐模糊,似乎世间被一层厚厚的雾气所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