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黎万般忙碌。
早晨。
他是被阳光照醒的。
江百黎迷茫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上一个记忆片段还是去公司看樊也南,怎么下一秒就在家里了。
而且……..
江百黎扭头环顾四周,房间里拉着窗帘,但窗帘没拉紧,露出来一道缝隙,阳光就是从那道缝隙中透过来撒在江百黎的眼皮上。
江百黎瞳孔底部的懵被照得一清二楚。
现在是……..早上?!
等等。
江百黎着急忙慌地去找自己的手机。
但掀开被子找,没有。
下地去找,没有。
客厅也没有。
江百黎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瞳孔皱缩,呼吸一滞。
江百黎抬眼看墙上悬挂着的钟表。
十一点三十六。
快要到中午了。
他起来的也迟了。
他原本约在今天早上做的一切事情都被弄砸了。他根本没有赴约,又怎么可能如期进行呢。
他昨天原本打算在樊也南那里待一个小时就接着去新买的房子那里看装修版图啊,他都已经和师傅约好了!!
江百黎紧拧着眉头。
那个师傅没等到他,可能会先开始装修已经定好的那一部分,但是肯定也会打电话来问他为什么没去。
思此,江百黎的脑袋里简直一团糟。
那通电话不会被樊也南接到了吧。
这个思绪在江百黎的脑袋上盘旋,让他越来越焦躁急切,眉间的观音痣也愈发的红,他的不安忐忑清晰可见,毫不掩饰。
江百黎承认,他最近的生活被大大小小的事情填满,他几乎是被不可抗力的各种因素推着走,他要去确认很多事,要去完成很多事,这都是他以前都来没有接触过的,就连他如今住着的这个房子甚至都是当初他姐直接给他买的,他根本就没操心什么实际的事,他只需要搬进来,落脚,就可以了。
而如今,他从未尝试过的事情却必须要亲自面对,他显得生疏彷徨,有些手忙脚乱,但江百黎愿意学着去做,可大大小小的事压在他肩膀上,让江百黎有一瞬间觉得他似乎什么事也做不好——
他想准备惊喜,但是他搞砸了,樊也南很有可能已经发现这件事了。
他想要尽快装修好房子,但是他昨天没能摆脱困倦的束缚,就那样睡过去了,浪费了一天的时间,对装修版图的确定又要往后推一天。
他对装修的事情不了解,什么事情都需要先过问那些专业人员,但是他们见他年轻,且知道他对此一窍不通,常常骗他,只想让他花更多的钱,江百黎都知道的。
但为了尽量尽快弄好一切,江百黎不会去和他们揪这些小事,可是就在此刻,就如同雪崩一般的负面情绪席卷而来,江百黎陡然觉得,他们就是欺负他年轻,他们就是欺负他不懂专业知识,他们在欺负他。
很少有人欺负他,尤其是在他年少成名后,更没有人敢欺负他。
谁能有本事去欺负一个只能仰望的天才呢?
没有人。
但此刻。
在江百黎半懂不懂的领域,他有时候甚至连被人欺负了都没法发觉。
江百黎站在客厅中央,无数画板将他围住,就像是矗立的围墙,将他紧围在漩涡中央。
而所有的画板上,都是樊也南的曲线以及面庞。
江百黎闭了闭眼。
乱套。
所有的都乱了。
他安排好的一切就像是被推倒的卡诺牌一般,顷刻间,一张牌倒了,其余的接踵而至,纷纷瘫倒在地。
就像一个约好的时间点乱套了,其余的也没法接着完成。
江百黎的心彻底凉透了。
江百黎在房间内翻找,最后,他甚至连近期很少踏足的那一间专门用来放废稿的房间都找了个遍,废稿被翻得到处都是,在门口都零零碎碎地飘落了几张,废稿上面的色彩十分压抑,那是他早期画画时的杰作。
黑灰色调,无助寂寞。
像他现在一样。
最后,江百黎深吸一口气,瘫坐在废稿中央,他已经无暇去关心这些还有改进空间、还有变成完美作品可能的废稿是否会被他急躁粗鲁的动作弄得破损,他乱糟糟的头发彰显着他极其不好的心情。
差劲,太差劲了。
良久,江百黎从废稿中站起身。
他不想去找手机了,他找不到。
江百黎打算直接出门去那个新住处,或许装修的师傅会在那里等着,江百黎抱着这样的幻想。
站在门口,江百黎发现他的钥匙也不见了。
或许是在方才找手机的时候翻箱倒柜,反倒把钥匙弄丢了。
江百黎抬头看了眼钟表,下午一点钟,已经很晚了,已经很晚了。
江百黎不再去想别的。他义无反顾地出了门,直接朝着那处奔去。
天边烈阳晃得人眼睛疼。
江百黎到了那处的时候,发现房门开着,露出里面只装修了一个小角落的毛坯房,房里大面积都还是丑陋的水泥表面,不堪入目,这显得那装修好的一角简直可怜。
那一角精致漂亮,却要与飞尘遍地的水泥挤在一个屋子里。
房子的墙壁也还未完全涂好,江百黎本来打算装壁纸的,因为那群人说这样更漂亮,而且省时间,但那群人还说,在装壁纸前也要涂一层油漆,江百黎老老实实地交了钱。
但此刻看着这荒芜的一幕,再加上他早上那突如其来的情绪崩坏,他在想,会不会那些人连这句话也是在骗他的。
而且,他们理应正在这里涂油漆的,他们理应正在这里装修的,他们理应先把他们已经讲好的一切给弄完的,但是统统没有。
这里没有人在,没有人。
一瞬间,酸涩涌上鼻间。
江百黎站在死寂且乌烟瘴气的房子里,深吸口气。
江百黎是走着回去的。
他走得很慢很慢。
走到家门口,他推了推门,当然,他推不开。
那是锁着的防盗门,而且他也没有钥匙。
江百黎就那样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不顾及楼梯台阶上的尘土与邻里直接放在楼梯间的垃圾袋。
这里的环境还好,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很适合画画,但此刻,江百黎觉得这里哪哪都不太好,他不喜欢这里。
他想走。
可江百黎就蜷缩着抱紧自己的腿,没动身。
他想走,但是他好累。
他还想哭鼻子。
可是他不应该哭鼻子。
他已经二十四岁了。
是个大人。
可他却干不好大人应该会干的事。
他姐和他哥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独当一面了。
而他呢。
江百黎越想越委屈。
他用下巴压着膝盖,垂着眼看脚面,不吭声,压抑着喉咙深处的颤抖。
楼道里闷热潮湿,让人很不舒服。
但江百黎就是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也不动。
良久。
他抬起手,抹了下眼角。
而后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直至全身酸痛麻木,没了知觉,江百黎才费力地站起身,但就是这么一瞬,他脚下无力,眼前一黑,身子一瞬间向前倾斜。
失重感让江百黎几乎以求生的本能来伸手抓住楼梯扶手,但他脚下已经腾空,那一只脚直接踩空台阶,整个人半仰着跌坐了下去,右脚被挫了一下。
江百黎低垂着眼看向脚踝处。
红的。
酡红色。
扭伤了。
与此同时,尾椎骨处的痛楚如同永不停息的浪潮般密密麻麻地汹涌而来,将他拍倒。
痛。
这个痛是尾椎骨被迫承受的神经痛。
让人几乎难以忍受。
江百黎痛得脑袋里一片空白,或许是早上没吃饭,又或许是摔这一下摔得他的所有糟糕情绪都从脑袋里清空,转而由情绪器官来接收。
他的胃也开始隐隐作痛。
痉挛。
江百黎蜷缩着身体,右手紧紧地攥着脚踝,指尖苍白一片,他咬着嘴唇,屏着呼吸,仿佛只要他停止了呼吸,这接踵而来的痛也能停息。
但不过是无用功。
这下,脸上苍白一片,牙齿发颤。
江百黎彻底站不起来了。
他只能被迫地被疼痛困在这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救援。
……..
“樊也南现在看起来像是要死了一样。”喻末初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刻意压低声音,凑到任冬肯耳边说道:“你说今天江百黎大画家怎么还没来啊,我还指望着他能拯救一下濒死的小樊呢。”
任冬肯瞥他一眼,说道:“可能在忙吧。”
“也是,我觉得如果谈恋爱的话,两个人都很忙,还不经常用手机信息联系的话,很不对,很不好,那样早晚感情都要淡掉了。”喻末初嘟囔道:“实在不行的话,我替小樊问问江百黎大画家怎么还没来?”
任冬肯吃了口饭,“嗯”了一声。
喻末初立马站起来,绕路出了食堂,找了没人的休息室,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他当初从樊也南那里软磨硬泡才要来的江百黎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靠。”喻末初低声骂了一句。
“怎么回事啊?江百黎大画家失联了?!”顿了顿,喻末初又摇摇头,喃喃道:“应该不能,那是太忙了?所以连手机没电了都没注意到??”
喻末初点点头,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
但他仍然不死心地又打过去两通电话,但无一例外,都显示对方已关机。
没辙,喻末初撇撇嘴,嘟囔道:“我现在都快成你俩之间感情的联络员了,结果两个人都搞这一通,哎,一个颓废,一个忙碌,这样下去不早晚废了吗。”
这话刚说出口,喻末初就伸出手不重不轻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说道:“呸呸呸,乌鸦嘴,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喻末初摇摇头,叹口气,顺便上了个厕所,就推门出去。
但喻末初换个弯,就看见樊也南站在洗手台旁道窗户那里抽烟。
等等……..
樊也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是单纯过来抽烟还是上完厕所顺便抽了个烟?!
要是前者,喻末初就要感叹一句樊也南的颓唐,要是后者,喻末初就不得不想想樊也南抽这根烟是不是因为听见他那句不太顺耳的话了。
喻末初谨慎地后退两步,打算只要樊也南有攻过来的势头,他就立马一跃而起,然后弯个九十度的腰———道歉。
毕竟樊也南这家伙都成这样了,他也不好意思再怎么皮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喻末初洗完手,半只脚踏出卫生间,樊也南都没递给他一个眼神。
这让喻末初松了口气,看来,这事与他无关。
喻末初好心情地哼了个调调,转弯出去了。
他出去之后,樊也南扭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沉默良久。
一片死寂。
往常江百黎都是这个时间点过来。
但今天,江百黎没来。
这个窗口的视野区很小,狭窄逼仄,两侧都被公司的大楼给遮住了,只能看得清眼前翠青青一片的小公园里的高树。
那树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有一个树叉上面有个鸟窝。
鸟窝很粗糙,围它的草叶横七竖八地支出来,看起来极其不美观,鸟窝里面还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
小鸟脆弱无助,在等待着大鸟来哺喂。
樊也南看着,思绪飘远,想起来以前晚上的时候,他带江百黎出去吃饭,吃的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就是普通的小火锅,两人一人一个锅,就坐在一起,肩膀甚至还能贴着肩膀。
两个人的锅底不一样,他的是辣锅,江百黎的是菌锅。
江百黎想多尝尝味道,但又只想给自己点一个锅底。
所以他就用自己的筷子夹自己锅里先熟的肉给江百黎吃。
那时候的江百黎就是抬眼盯着他看,眼眸清澈透亮,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但里面却有着樊也南的倒影,很奇怪,那倒影很小很模糊,但樊也南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倒影中他的眼眸深处是含笑的。
樊也南抽了口烟,在想,或许是他那时候臆想症发作,开始异想天开,所以才自作主张地在记忆里添加了细节,多添了现实中从未存在的美好。
昨晚。
樊也南睡得不好。
房间里很安静,江百黎在公司的时候就睡着了,是他抱着回去的,直到被放在床上,江百黎都睡得安安稳稳,没有半分苏醒的痕迹。
可他,失眠了。
他的耳边一直有着来电提醒音的循环播放。
那声音彻夜响在他耳边,却不是真实的。
是在公司的时候。
江百黎的手机一直有人播过来电话。
他不想去看,但为了把江百黎的手机调静音,在屏幕自动亮起时,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接触到了那电话号码。
没备注。
樊也南不知道是不是陌生人打来的诈骗电话,但后来,同一个号码频繁打来电话,他就知道,绝对不是陌生人,那个人肯定认识江百黎。
但没备注,这是为什么?
是熟人换了新号码,还是江百黎刻意没设置备注,又或者是那面的人已经熟悉到无需备注就能够辨别对方的身份了。
樊也南不知晓答案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想去深思了。
可那来电提醒音就像彻底刻在他脑海里了一样,无法抹去,如同困住囚徒的无形牢笼。
樊也南叼着烟,掏出手机,找到置顶号码。
拨过去。
“嘟嘟嘟。”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樊也南直接摁断电话,重新打过去。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
樊也南再次摁断。
“您好,您……..”
摁断。
“您好……..”
摁断。
最后,樊也南干脆在那“嘟嘟”声响到第二秒时就自己摁断。
他也不知道他明知那一头已经关机了,还有什么打过去的必要,他只是机械性地、麻木地拨打着电话。
“嘟嘟。”对等待接听音也在他一次次摁断时似乎变成了因为网络卡顿迟缓而停顿了那么一两秒,而非因为他的主动挂断。
好似这一刻,他是在等对方接通电话,而非在自欺欺人。
陡然间。
比电话那头的接听更先到来的,是窗外绵延不断的细雨。
雨声混杂着不间断的机械音。
“哗啦啦。”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
樊也南摁断电话。
他不再打了。
而是侧眸去看窗外那雨。
雨水浇在树上,顺着枝杈流到鸟窝中去。
樊也南停下了摁断的动作,他任由着手机提示音自己响着,他的视线却就此停留了在那不是是否会因雨而颠覆的鸟窝上去。
小鸟被雨淋湿了,很快。
雨势在变大,但天上的烈阳一丝没少。
晴天下雨。
樊也南想,如果在他小时候,他或许会去特意为那小鸟撑把伞,遮遮雨,但此刻,他独站高楼窗边,他垂睨着便知晓那树不是他能触碰的高度,那小鸟生来就比他的位置要高,只有比它更高的人才能为它遮雨,显然,他不是那个人。
樊也南敛眸,背对着窗口,将烟燃了一半的烟灰弹了弹,接着抽了两口,就离开了。
他不再去看那遥不可及却让他心生怜悯的鸟了。
他没法让雨停,也没法为鸟撑伞,但他,也没避开那雨。
雨淋湿的又何止鸟。
那雨,叫缘。
就在樊也南转身后,雨势渐渐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