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姜注定是要败死在这靖安城了。
四周都是分不清敌我双方的尸体死死纠缠在一起似要拼着最后一口气拖对方入黄泉,而每一步踏下便是尸体溢出的鲜血,在青石地砖上汇聚成一片血红,索性她省着一口气也不爬起来了,或许也是爬不起来了。
她的四肢至躯干共四处不致命砍伤,肩胛穿透一处箭伤,偏下两寸又是一处轻剑穿伤,硬气的五官在饱经风霜而粗矿的脸部皮肤上叠起峰峦,更是一记成年疤痕从前额划至左眉尾骨,外加左右脸颊新划过的三处伤口往外滋血,这一刻不止外貌偏男性化,骨子里也完全不输男人,在她拖着早已精疲力尽的身躯一人杀光一批由二十人组建的先遣精兵入城排陷叠落这身伤时,她可以说是很强,也对的起靖安长平候家武成郡主的封号。
但更值得说道的是现在她趴的这个位置很好,勉强能容纳下她的尸体爬的舒展,也算的此生未有白活十九载春秋有一方容尸之所,在此同她的部下们一起赴死。
对了,是赴死,也只有死路。
黎姜动了动手中卷刃的月刀,发现已经不够锋利,而不远处崩踏规整的马蹄声渐止,步兵也率领中央部队在先遣骑兵的平推下顺利低进城中。
她抬起眼睛,逼来此地的百里奚,于一片铁甲之师中显现,同样甲胄暗玄,但饰物篆至龙形纯金所制,冠带红缨同暗色的披肩一同随风轻扬,如是暗中坠下一抹红,异样显赫,妥妥御驾亲征的帝王高姿。
但无人可及的迅敏也更强势,只见他手中那一把玄铁长剑比他的人还先一步就找准了一片尸体中奄奄一息的黎姜,也是只有她还喘着气,他神情冷漠如此间之隆冬,冷冷的睨过视线。
黎姜撑了一只胳膊趴着,所以她的视线能够看的清那垂落在她脖颈至地面的一截玄铁剑刃,薄而锋利,是上好的师傅打造,只稍一下便就能切断她的动脉,使她命丧于此。
可似乎她并没有想象中的不甘,或许该是无力挽回的认命。
随即她的目光微移开那冷冰冰的剑刃,视线里那整个靖安城里的天色便尽落在了她的眼中,但依旧灰暗毫无一丝阳光透出那浅薄的云层射下来,白撩撩得极为寂寥。
黎姜想这场战争失败的好像有些过头了,连这成日里最多余的阳光也要吝啬一回不送予她一丝两丝。
可就这样吧,冷便冷些好了。
在隆冬哪有不冷的,更何况她就快死了,快要踏进地狱里了,她的部下们就在等她呢,贪恋阳光也委实不好,会被笑话的!
黎姜闭上眼睛,似已做好死亡的准备,而百里奚的剑却始终没有动辄一分,她有些不耐这人也太磨叽,死也不肯给痛快,早知她自己动手自裁了。
而如此想的也是这般做的,黎姜将脖子往那剑刃前挪了下,蓄集力气准备撞上去,好来个痛快。
持剑稳固的百里奚看穿黎姜的想法,将剑挪远一寸,目前似还不想杀,而眸光浮动闪出一丝敬意但仅此一丝而已,完全没有放过的意味儿。
黎姜叹了口气,纯好奇:“胜者总是需要打击败者?”
“如是这样,那你现在就开始吧!”
百里奚斜长入鬓的剑眉微扬,棱角锋利的轮廓颇有胜利者的倨傲但不骄傲。
很久,他冷冰冰的声音不答反问,“魏妃早先是你派出靖安的细作,大虞武成郡主。”
黎姜微呼了口气,眼皮已经沉重的抬不起来,但还有力气思忖这百里奚能用早先两字,可见那根本是早已肯定。
不过的确魏妃是她派出去混的最好的细作之一,但现在已经弃暗投明是他真正的魏妃了。
啧,这可真能向一个将死之人炫耀功绩。
黎姜正想要讽刺他要有胜者气概,让她骂一句来的痛快骂两句也是猖狂。
百里奚皱眉似乎并不想多听除过魏妃之外的字,不过手腕一动,锋利的剑刃便就无情的切断了黎姜的动脉,一下便就截断了她到口未出的脏话,呼吸间便就只有腥咸的血气蔓延在她嘴里,吐出来会源源不断而不吐出来又会觉得呛人。
但是好像他的剑刻意浅了那么一寸,没有顷刻致死的力道,但却能缓慢的感受到失血而亡的痛感。
黎姜在那皮肉外翻血液流淌的漫长痛感中缓缓又睁开了眼睛,暗暗想百里奚这人可是真够狠的,到底没有让她轻易好死,也确实印证了他的多年警告,凡是与他为敌者,定然不得好死。
不过,黎姜想若是废太子百里奕成功洗刷反叛之冤,那么今日的剑下亡魂便也是他百里奚了,也是这般不得好死。
所以黎姜的确能理解他此刻的做法,哪怕是如此之遭罪死法,也无话可说,输也要有输者的尊严。
而百里奚已经利索的收剑折身,被那一片黑色铁甲之师们簇拥向城中浩浩荡荡挺进。
最后那片黑色愈来愈远像是靖安城中没有被百里奚的数十万铁骑踏破,靖安城的两万将士也没有战死,城里的数十万百姓们也不用被殃及池鱼。
可是这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选择,靖安到底是废太子部下的旧臣遗民,注定了是要被新帝百里奚抛弃的,又怎么能够偏安一隅而不被剿灭殆尽呢?
但她依旧选择了抵抗,没有和父亲一样做他案板上的肉,任剁任砍,以为死亡会换取城中百姓们的活路。
可是依照百里奚那斩草除根的性子,恐怕这城中是一个都跑不了,索性都将命交了出去,至少那些逃离的百姓们哪怕改名换姓,哪怕流离失所,也尚有一丝喘息。
可是话说回来,这些算是后来之事儿,她已经无法知晓了,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她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死呢?
还是什么时候能死呢?
还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其实这个黎姜也不知道,只是依稀记得曾挨到天色暮晚那大片大片云在天边烧火出来时,在全身的血都流尽了之后,才慢慢闭上了眼睛没有意识的。
但是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似乎是一天还是两天又或许是几个瞬间……
她竟是又活了过来,睁开眼的一刻那身处的床塌芙蓉丝帐,透过三层轻薄丝制向外望去,殿中苏绣屏兰横至塌前阻隔。
大抵是死去的世界,黎姜又闭了下眼,但正常的呼吸一瞬又惊恐的睁开眼睛,她不可置信的拥被而起,身体贴到被褥的温柔触感真实的让她怀疑这不是死去的世界。
那强烈的某种活着的感觉,让她掀被而起赤脚越过那重重阻隔视线的屏兰,隐入眼中的殿中物具陈设雕梁画栋,凤飞于天,摆器玉质金盏,妆台凤钗玉簪,俨然天潢贵胄的一国帝后做派,而铜镜清冽的正在影射出她那全然陌生的一张脸,巴掌大的小脸像是刚煮熟的蛋白那般吹弹可破,是漆黑色瞳孔的桃花眼,樱红唇色,高挺鼻梁,远山黛眉。
“艳至庸俗,俗不可耐。”
黎姜以武将的身份和审美这般评价她现在顶着的这张脸,一时不可接受的并一把推翻了妆台钗玉,其实她不能接受的是只有她还活在世上。
在一阵碎裂的清脆声中,她盯着镜中之人冷冷疑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而回应她的是推开殿门进来极为规矩的四位宫女,以及一位满头钗环摇翠又着青绿色宫装的娇艳女子,那是魏遇瑶。
“………魏……”
黎姜似没有回神,喃喃的说出一个字,才回了神来,不置可否的掐了一把手心,恍然大梦初醒,眼前之人确是魏妃遇瑶,那个由她派出去却叛离她的细作没错。
魏遇瑶轻抚髻边一支珍珠镶翠的步摇,眉间樱花花钿点缀艳丽的容颜更加近妖,她的语气初听时很柔但带着飞花杀人般的锋利。
“皇后娘娘,陛下晚些半月才可平复靖安叛军班师回朝,您到底是要安静些的好,丞相大人也可安心些。”
皇后娘娘,这具身体竟然是百里奚的皇后,那丞相高政的嫡女高近黎竟嫁给了百里奚。
原来自诩忠贞的高政早就坚定的选择了站队百里奚。
黎姜除了唏嘘外还有愤懑,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又强行忍下,可下一瞬却甩了魏遇遥一巴掌,她不怪她被百里奚策反,毕竟没有绝对忠诚的细作,但是她怪她轻飘飘的说出靖安叛军这四个字,足以让她对她起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