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歌 第2章 今朝·古墓

深夜，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洒下一片清辉。

月色下，一位素衣长袍的公子正在独饮。

白玉般的指尖扣住酒杯，酒液入喉，唯闻叹息：“可惜了，今夜不是上元，没有飞鹰将军，来拆我的窗台。”

那个曾经屡次不请自来，戏称他为“月寒兄”的锦衣少年，仿佛还在眼前。

月寒来觉得今年的酒似乎酿得格外清苦些，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成了一汪苦水，非但不醉，反而还更清醒了一些。

猛然间，他被一口酒呛着了喉咙，顿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这动静引起了打盹的看门小童的注意。

一双碧色猫眼倏地睁开，小童儿一跃而起，动作敏捷得像猫一样，眨眼间就扑到了月寒来身边，关切地问道：“主人，你没事吧？怎么喝个酒还把自己呛成这样。”

月寒来一口气还没顺过来，胡乱摆了摆手。

小童儿见他没事，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哎——主人，你可千万不能死了，万一你要是没了，那就没人教我修炼了，我又要变成没人管的野妖怪，被捉妖的道士捉去炼丹了，到时候我肯定会死得很惨的，太可怜了。”

月寒来险些再次被呛死，这卖乖的猫，装什么纯良，上次“失手”打碎他酒杯的时候，怎么没看出半点可怜之处？

经年过去，京城最时兴的酒楼岁云暮早已化为飞灰，人间帝王家都改换了几轮，凡人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

月寒来本应该将这些人都当做过眼云烟，却唯独无法忘记那个少年将军。

“真希望再过一回上元节。”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寂寥的月色下，留下一句梦幻似的叹息。

天亮时，距离此地不远的山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住在附近的人发现，那山顶居然塌了。

隐居于此的月寒来眼角一跳，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身边的猫妖小童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主人，山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了？”

月寒来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把几张符咒塞进猫童爪子里，嘱咐他：“我去看看，你守好家里，别乱跑。”

上山的路已经没了，山体断裂，山路坍塌，寻常人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

月寒来却能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如履平地，他循着那一丝诡异的气息一路往上，一直来到气息最浓烈的山顶上，看见了一个随着山体倒塌露出来的古墓。

古墓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月寒来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一闪身，进入了墓中。

墓道很窄，月寒来整个人几乎是弯着腰往前钻，好不容易走过这一段，等进入墓室，那种奇怪的气息顿时变得浓烈起来。

月寒来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夜明珠，黑暗的墓室之中，温润的荧光亮起。

那夜明珠不是凡物，而是出自西海水族，是修炼百年的蚌精才有的内丹，能将深不见底的海底深处照亮，此时这个相较于广阔海底来说，显得过于狭窄的墓室，一览无余。

月寒来一眼就看见了墓室中间的那一副棺椁。

他心中生出一种格外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推着他往棺椁那边走去。

尘封的棺盖被打开，月寒来几乎下意识颤了一下，却发现棺椁之内是空的，他稍微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不知为何突然失神了。

这古墓之中有东西醒过来了，还想蛊惑他。

这东西不在这个墓室，那想必还有其他墓室。

月寒来定了定神，给自己贴了张清心咒，继续往下一个墓室走去。

这古墓的入口那么窄，内里却别有洞天，前前后后共有好几个墓室，月寒来费了不少功夫，才终于找到主墓室，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又要黑了。

月寒来丝毫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并未察觉自己已经进入古墓一天了。

主墓室比先前那几个墓室大得多，墓室中央的棺椁华丽而古朴，上面繁复细致的雕花纹路隐隐让他觉得眼熟，月寒来心跳骤乱。

飞鹰纹路，旌旗与卷云纹路相伴，战场之上的刀光剑影凛然，仿佛还依稀可见。

这是将军墓。

前朝往事早已成灰，为何还会有这么一座将军墓留存于此？

月寒来不可置信地缓步靠近棺椁，心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这里面，当真会是他记忆里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将军吗？又或是，仅仅是一场虚幻的巧合？

棺椁旁没有墓志铭，不知墓主人究竟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月寒来再次往自己手心贴了一张清心符咒，这才伸出手，触碰棺盖。

沉闷的推拉声响起，棺盖松动。

月寒来屏住了呼吸，这棺材本应该是密封的才对，此时却一推就动，分明是已经被外力打开过了，难道棺中之物已经不在了？

但仔细想想，那股奇怪的气息一直停留在墓室之中，源头应该也就在这里。

从古墓之中醒过来的，究竟是何物？

月寒来手上一用力，终于将棺盖彻底推开。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再次看到一具空棺，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具尸首，黑袍银甲，长刀在侧，铁甲覆面，宛然如生。

曾几何时，他亲眼见过赵飞光纵马疾驰，披甲上阵，就是这副装扮。

少年将军死于山河，尸骨无存。

眼前这墓中人，又是谁？

月寒来捂住心口，骤然间觉得胸中剧痛，他今日或许不该来这里的，前朝不止一位飞鹰将军，这座古墓，未必与他以为的那个人有关。

可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去揭开那棺中之人的铁甲面具。

指尖触及冰冷的铁甲之际，一团从天而降的火焰突然袭向月寒来。

墓室顶端传来一声怒吼。

月寒来飞速收手，转身抬头，看见了一只羊头狼蹄的鹿，身上彩色的鳞片熠熠生辉，头上还顶着一只尖角。

这古墓之中竟然有守墓兽，而且还是一只麒麟。

月寒来看清了这只朝他喷火的兽，急忙躲闪，慌乱之中，一把撞翻了棺椁旁边的烛台。

落满了灰的蜡烛本来早已熄灭，却被方才麒麟喷出的那一团火焰点着，此时，烛光重新燃起，倾倒下去，眼看就要落在棺中之人的衣袍上。

电光火石之间，月寒来不做他想，本能地伸出手去抓烛台，滚烫的蜡油滴在他手心，明火燎着了他的衣袖，他吃痛闷哼，抓住蜡烛往外一扔，甩袖之后，外袍一卷，自己顺势就地一滚，火焰熄灭，右手的袖子已经彻底烧尽，露出被麒麟火焰灼伤的血红伤口。

唯有棺中之人毫发无损。

麒麟看见这一幕，本来正打算再次喷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犹豫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别冲动！我没有恶意，就是想看看，”月寒来伸出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这棺材里的人，是不是我的一位故人。”

麒麟呜咽了一声。

月寒来无端从这兽类的哀鸣中察觉出一丝伤情，麒麟是灵兽，更是瑞兽，有它在这里守墓，这墓主人是什么人？

“你知道这棺材里的人是谁吗？”月寒来又问了一句。

麒麟似乎还对他有所防备，但不再虎视眈眈地随时准备喷火了。

威风凛凛的瑞兽从墓室顶一跃而下，轻轻落在棺材旁，小声哀鸣。

月寒来心生落寞，以为自己定然是昏头了，他怎么能指望从一只兽口中听到答案呢？

更何况，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要真是故人，倒像是梦了。

就在他萌生去意，打算离开之际，棺椁动了。

墓室之中，一人一兽同时呆住了，目光都落在那打开的棺材上。

虽说这些年游历人间，隐居红尘，也勉强算是有点见识，但月寒来自问，诈尸这种事，他还是没有亲眼见过的。

和他相比，那只麒麟就显得有些激动了。

一身华彩的灵兽两爪一扑，似乎想直接跳到棺材顶上去，但中途又临时收爪，后腿一用力，转而再次跳上了墓室顶。

棺材里传来铁甲与刀鞘碰撞的“叮当”声，月寒来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双手扒住了棺材边缘，青筋暴起，肤色冷白，一看就不是个正常人。

毕竟这位都已经躺棺材里了，现在爬起来，怎么看都不对劲吧。

月寒来还有心思苦笑，这要是换个普通凡人站在这里，大概早就已经吓死了。

棺中之人缓缓坐起，面具之后的眼睛却还紧紧闭着。

跃上墓室顶的麒麟不安地左右晃动着身子，尾巴一甩一甩的，圆滚滚的兽眼一直盯着诈尸的墓主人。

月寒来知道眼前这事不对劲，但没想到这么不对劲，毕竟是他闯了人家的墓，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和这位“死而复生”的墓主人客套寒暄几句，就见那只激动的麒麟突然大嘴一张，从上往下扑进了棺材里。

好不容易坐起来的“尸兄”被这瑞兽当头一扑，再次躺了下去。

这又是什么情况？月寒来杵在原地，没敢轻举妄动。

但他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棺材之中，原本对着月寒来张牙舞爪、无比威猛的麒麟，在墓主人手中却成了一只挥舞爪子的小猫，三两下就被制服了。

一件绣着飞鹰的披风裹住了麒麟的四只爪子，墓主人半点没有尸僵的表现症状，动作灵活地给这瑞兽打了个包，扔出了棺材，然后自己再次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动作行云流水，那叫一个优雅流畅。

月寒来这回真惊呆了，他看见，那被铁甲覆盖的面容之下，两只眼睛分明还是紧闭的状态，这何止是诈尸，这分明是成精了。

麒麟在披风里滚成一团，呜咽乱叫，急得都快开口说人话了，月寒来蓦地懂得了它的意思。

这位“尸兄”复生苏醒，便如恶鬼妖邪，误入人间，本该是已死之人，逆天而生，必定会引起祸乱，若是让他出了古墓，遇见活人，只怕一不小心，就得先吓死几个胆小的，再遇见其他意外，就要大开杀戒，沦为尸鬼了。

月寒来跨步上前，挡住墓室出口，脱口而出：“等等！”

大概是太久没听过活人说话了，诈尸的墓主人还真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挡他路的人。

漆黑冰冷的覆面铁甲之下，一双猩红的眼睛缓缓睁开。

月寒来一下子撞进这双眼睛之中。

尸鬼，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