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巳时,兴光楼对侧茶肆。
温棠换了身常服,偏坐在二楼一隅,紧盯着盐商们进出。
上巳佳节,既然城中来了名士,盐商们必要随同前往临水宴饮。
盐渎县盐商共有十人,皆家财万贯,名下田地奴仆更是数不胜数,为首之人名为吕唤,也是她此行最为在意的人。女官们初来乍到,曾故意收下贿赂,那时她们并未见到吕唤,后来也鲜少从奴仆口中听闻此人事迹,仅有一句评判广为流传。
吕唤此人甚为谦逊,可惜沉迷于商贾之术,否则以他的才情定能入仕。
大魏重农抑商,明上来讲,商贾的地位要比寻常百姓要低许多,整个广陵郡上下都不解此人为何不走“正途”,大魏改革官制推行科举,要的就是人才不被埋没。
温棠搁下杯盏,心里只有一个答案。
经商者为人谦逊,必不将财物放在眼里。不爱财,不贪功名,便是有人暗中许了吕唤另外的东西。
税款一案走向如何,能不能揪出幕后权臣,皆系于此人身上。
只可惜的是,她始终难见吕唤。
佣保①上来添茶时多看了她几眼,不由得轻问:“女郎是自何处而来啊?兴光楼里可有你要寻的人?”
兴光楼乃是男子寻欢作乐之地,佣保这般问,便是生了误会。好在今日上巳春嬉,城中随处可见来往的女郎,她在此并不突兀,待到夜晚灯会,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②。
佣保大抵以为她在苦守“萧郎”,毕竟盐渎县中少见名士。
温棠并未辩解,反作悲伤姿态,“倒也不算,只是今日听说名士们相聚,怎不见吕商君?”
“吕商君?”佣保话音一顿,视线直落她身,连雅阁旁侧的谈笑声都放轻了几分。
温棠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玉饰妆点,身着直裾燕尾纱衣,样貌气度远超寻常女郎,便是江南不缺美人,也极难有人能与其相比。
佣保只觉她来历不凡,闻言陡生疑惑。
“女郎气度斐然,怕是想邀见吕商君并不难,小人倒是极难见他出行。”
“恕小人之言,女郎看着并不像当地人,可是那吕商君远行时……”后头的话佣保并未敢再言。
自温棠前来,茶肆里的男子们便时不时意图打量此处,更是有人花费重价夺得她旁侧雅阁。
听得她是为寻吕唤而来,自诩有才名者便已讥讽出声。
温棠见时辰已晚,低颌留下茶钱,并未过多纠缠。
来往兴光楼的盐商们均已到齐,仅有吕唤未曾见人,恐是今日不会来了。寻常茶肆里想听闻这般人的动向,倒是有些强人所难。
近日来往盐渎县的世家女郎仅有几位,怕是再待下去,身份难掩。
佣保见此只感自己说错了话,拿了银钱后退数步,刚掀开帐幔意欲离去,便吓得险些将木盘打翻在地。
“吕商君……”
吕唤笑意盈盈,持着把羽扇正伫立在外,连身后携带的数位仆从都未曾将佣保放在眼里。
他一开口,便直入正题,“想不到温均输竟在寻小人,顿感荣幸啊。温均输可是忘了,昨夜均输曾应允山中名士,会同我等曲水流觞?”
吕唤不过而立之年,长相并非商贾那般精明肥胖,反而形貌昳丽,言行举止颇似建邺城中世家男子。
温棠轻抬眉眼,心中暗叹此人手段,面上却并未表露。
“我不曾应允。吕商君的话,倒是叫人难懂。我寻你倒确有要事。”
上巳佳节,祓禊过后,名人雅士携童子前往河畔饮酒赋诗,故而曲水流觞。兴光楼这群盐商与名士们,便极有可能出城游玩,城中河畔必大谈“庸俗”。
先前她们再拒邀约,倒是遗忘了此事,这群盐商是否会趁此机会出逃?无人能得知。
她急于寻求绣衣使者,也是为了尽快将盐商们控制审问。
只不过她未曾想,吕唤会主动寻她。
“哦?既有要事,小人自当洗耳恭听。”吕唤态度谦逊,不卑不亢地示意她,“不过此处人多眼杂,小人家中备有新茶,不知温均输可愿移步?”
前来添茶的佣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未想到眼前女郎竟是近日城中常常谈论的丞相之女,时下想到刚才的话语,恨不得将舌头咬断。
城中上下谁人不知盐亭匠人闹事,带头者曾被她一刀毙命,虽经后查证,此人曾作奸犯科,四处逃窜,必然有人指使。
但自身竟妄加揣测其与吕唤有私情,怕是割了他的舌头也难辞其咎。
温棠心思细腻,善于观测他人情绪,只道:“还请移步县衙,吕商君的宅邸,我便不必去了。公谈公事,不宜与私宅牵连。”
“请吧,吕商君。”
她说完拂袖起身,并未给他拒绝的余地,见吕唤身后仆从犹豫,轻唤进退两难的佣保附耳,递给他散碎银钱。
“你去寻人到女官宅邸找王均输,告知我见到了吕唤,用这些银钱即可。”
佣保得了差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忙不迭地躬身而出。
吕唤的家仆见此竟有跟随之意,未等转身,便被拦下了。
“吕商君,还请带领家仆一同前往。”温棠目光如炬,音调冷冷不容置喙,伫立在侧时,玄色纱衣显得她矜贵万分。
一县均输,不过八品,竟从她身透出些许官威,惊得人不敢造次。
吕唤轻暼其身,止了身后家仆动作,面含笑意吐出一句锥心之言。
“小人年少时曾也有幸得见过丞相,今日来寻均输,也是听闻均输肖父,想窥均输一分风华,聊以感怀。只是未曾想均输气度,倒是与丞相不同,竟有几分形同牧尚书!均输与牧尚书,果真情同兄妹啊。小人许久前便十分仰慕牧尚书,没曾想今日竟能……”
吕唤话音骤停,白皙的脸上竟有了几抹涨红,似想到什么般面露悔意,不敢再言。只是望向她的眼神,竟透出些许“遗憾”,让人摸不清头绪。
温棠心下骇然,早些便猜测此人心机城府远胜常人,时下更是深以为然。
女官们监察精盐产出,这些盐商们必有销赃之嫌,吕唤能压住所有人按兵不动,甚至相邀她们赴宴,又主动来寻,定然是寻到了脱困之法。
若她初入官场,时下听得吕唤提起牧闻,必然会以为两人为一丘之貉。牧闻官拜尚书令,岂是寻常人能得见的?
吕唤不但提了,甚至为两人觉得“可惜”,那便是他知晓女官们为何会被派遣而来。
此话暗指他与牧闻有私交,也就将此案的嫌疑带到尚书省头上了。他这般做,是掐准了她曾念及旧情,也告诫她不必再往下查案。
卫桓奉令回宫,主审官为牧闻,**二党以及何后势力,便是攻守易行了。
吕唤简直嚣张至极。
温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道:“吕商君的话令我愈发不解。我拜直指为老师,自是承他的风骨。”
吕唤见她不为所动,并未继续纠缠,而是俯身替她掀起帐幔。
“小人不懂政事,还请温均输恕罪。不知叫小人前往县衙所为何事?可是精盐调度上出了差池?小人毕竟是个盐商,其他的事概不知晓。不过均输既不赴宴,还望准小人待会儿与名士们相聚。”
两人凑得近些,倒是也能交谈此事一二。
温棠眉眼轻扫,并未应声。
她寻吕唤,只是为了牵制,并不觉得只靠自身就能从其口中套出真相,或是能亲查账本。税款一案旨意上未要求女官们会同办案,吕唤必会深究此事,阻隔再三。
更遑论县衙如今是尚书省官员的地盘,她必须要等绣衣使者前来相助。
下楼时两人无言,倒是周遭茶客议论纷纷,竟有人一下认出了她。
“那是丞相之女,温均输,怎会和吕唤走在一起?当真应允了赴宴的事?”
“丞相之女,哪儿?在哪儿?”
一阵躁动后,谁曾想道路对侧的名士竟同时鱼贯而出,得知此话后,忙从兴光楼外涌来,仅有几人不屑女官们再三拒绝,冷哼数声拂袖离去。
温棠心头一紧,猛地望向后侧的吕唤。
吕唤不掩笑意,故作惊愕轻道:“均输稍安勿躁,既然名士们来了,小人便同他们解释要前往县衙一事。”
此言看似敬重她,实则怎样去做最为紧要。
温棠只感不妙,恐自身从县衙离去早已在他人视线内,吕唤故意设计使她与名士相遇,她极有可能会被困在此处。
事实也如她所料,只见吕唤持扇走去,对众人附耳低言,竟无一人有离去之意。
已至巳时二刻,早过了她与仆从约好的时辰,佣保也收钱离去不见人影。
兴光楼前人声鼎沸,温棠被围困其中,许久都不见有绣衣身影前来,倒是吕唤溜出去的家仆愈来愈多,名士们情绪更加难控。
温棠心如鼓雷,背后冷汗浸透。
她不怕自身受困,唯怕其余几人出了要事。
王贤与绣衣们合该留在宅邸清点银钱,便是那仆从再不会变通,金右一定会携人寻她……王贤负责押运丢失的税款充归国库,裘明淑当要看管匠人们不得出逃,一旦两人突遇变故,女官们便是戴罪之身,税款一案首要清洗的人该是她们了!
但盐商们皆在此地,该是怎样的计谋能牵制她们所有人?赵檀身为铁官前去当值,此时又在何处?
周遭众人神色各异,有人争执,有人谄媚,温棠端望众人的顷刻,耳中竟无一丝言语,唯有轰鸣阵阵。
吕唤回望时透露的笑意,从未让她感到如此厌恶。
“温均输……”
“吕商君,与我一同前往县衙。”温棠袖下双手震颤,她不顾名士盐商们口中吐出的话语,执意继续这般行事。
无论税款丢失背后的掌权者是否为尚书省官员,县衙里官差属官皆熟识律法,也是她唯一能脱身的地方。
她不能再被吕唤牵着走。
吕唤冷笑数声,不复将才平和,疑道:“敢问温均输,小人犯了何罪非要去往县衙?”
名士中富有才名者,更是迈步先前追道:“我闻均输身上并无檀香之气,今日上巳连百姓都要去往水滨祓除不祥,祈祷大魏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温均输身为丞相之女,合该如此……想来是被公务缠身,不如与我等一同前往,聊表心意。”
“是啊是啊,温均输身为女官,合该如此。”
百姓不懂宴会详事,听闻这些人只为了祓除畔浴,祭祀祈福,愈发只感温棠不近人情,老者更是拿她与温时书相比。
“唉……终是不及丞相勤政爱民,能当街弑杀百姓者,与牧尚书何异啊?”
“嘘,你不要命了!”
风吹动着她的发丝,惊她耳坠琅玉作响,温棠目转流光,口中那口浑浊的气吐出时,她脖颈间青筋暴起,似是忍了许久才下定决心。
吕唤似笑非笑,并不将她的举动放在心上,仿佛已经笃定她无法解困。
可当她开口后,周遭嘈杂的声响忽而沉寂下来。
“既然你们都说我和他相像,那便邀牧尚书一同前往河畔,他必未参与祭祀。我与牧尚书旧时情同兄妹,尔等都曾知晓。”
温棠说完,嘴角染上了一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嘲意,转而望向名士们说道:“牧尚书年少成名,想必诗赋与我相比,更擅之。尔等就算不愿见他,我也要前去相邀。”
吕唤神情僵凝,从未想过她既经历了太极殿前的背叛针对,还能主动提及牧闻。
温棠在一众视线中转身,盐商们眼神交接,挥汗如雨,不知该如何阻拦她,只得指挥家仆们将她围困其中,她走一步,他们就跟一步。
甘棠花落纷纷,温棠身姿挺拔,面上并无一丝惧怕,那袭玄衣振振催响,明明她貌有倾国之色,着了女郎装扮,性情也神似父母温婉,盐渎县一件接一件的事,曾有机会让她垮下身姿,偏偏竟全无作用。
那袭玄衣似明了她的心意般,震慑着旁侧众人,竟有仆从不敢再跟,犹豫惧怕之后的事。
此时此刻,温棠心中却只回荡着一句话,那是卫桓曾带三分怒意教给她的。
“你既生了恨,就要明了你全无后路,必不能教这些人含冤枉死!”
税款一事牵动的人何其多,若她只顾自身名声,被困在此,王贤等人再被人钳制,谁又能给死去的人申冤?
吕唤眉头直跳,自知不能让她真寻到牧闻,否则有些事将前功尽弃,咬牙快步跟在其身后,趁众人心思紊乱,大声惊呼出口。
“温均输?均输这是怎了?”
温棠只感鼻间闻到一股异香,惊愕回望时目露怒意,可未等她开口,身子竟一软栽倒在地,顿时失去了意识。
周遭围观的百姓们惊呼不止,吕唤连忙上前跪地,担忧的神情表露,口中忙唤。
“来人,快寻几个女奴,将温均输带到医馆诊治……”
“吁——”众人未能反应之时,不远处一人骑马而停,高声呵止了吕唤的手。
“放肆!尔等究竟为何人,因何故要围困于她?”
沈宴紫袍加身,面如冠玉,怒意和担忧毫不掩饰,翻身下马时手持佩剑,惊得周遭众人连忙下跪。
他们或许并不认得沈宴其人,倒是无人敢置喙紫袍代表的官职。
吕唤双眼微迷,止住了自身动作,望见沈宴抱起温棠,才蓦地开口。
“可是沈侍郎?温均输近日被公事缠身,原打算相邀牧尚书同往河畔祭祀,不知怎地晕厥在地,还好你来了……”
沈宴并不知盐渎县案情进展,更不知这人是盐商,他紧抱着温棠,那双含情的目从不舍得移开。
兄妹二人相伴十二载,他岂会不知温棠自幼身体康健,时下无数种情绪皆化为担忧,只盼着她能平安无事。
听闻她是为了寻牧闻,心里更是将所有罪责强加在牧闻身上。三年来兄弟几人反目,他眼见着牧闻变得心狠手辣,那些怨恨都比不过此时此刻。
“他在哪儿?”
“回沈侍郎,牧尚书自是在县衙。”
吕唤聪慧过人,见此忙道:“小人知晓女官们的住处,这就带沈侍郎前往。”
沈宴步履不停,并未意识到眼前这条路根本不通女官的住处,反而直抵吕唤家宅。
怀中的人消瘦异常,不负重逢时的面容,使得他愈发心慌意乱。
末了,他强忍眼尾红意,轻道:“阿棠,二哥来了,别怕。”
甘棠树旁的甬道里,亲闻眼前一幕的人急咳数声,吐出一口污血,浑身震颤地止了老奴的请罪。
“吴伯,起身吧……”
“郎主!”
老奴见他咳出血来,心中大憾,磕头颤道:“是奴不好,没能拦下沈侍郎。郎主怎会咳出血来,定是咳疾加深,该寻医者前来诊治,奴这就去、这就去……”
牧闻闭目轻叹,良久才能自控情绪,“吴伯,我的咳疾并非寻常医者能治,停步吧。”
“你没拦住他,我不怪你。”
牧闻亢自咽下那口混着污血的气,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酸涩,留给自身的仅有几分自嘲。
他凭什么怪罪?
朝堂上筹权谋变,身为何后意图培养的利刃,**二党无人期望她能留下,他便做了恶人,以计谋损其青云阶。
她竟能走到借口寻他的地步,分明是无路可退了,也不愿从这条坎坷崎岖的路上回头。
他最该怪罪的人,只能是自身。
十二载日月宛如白驹过隙,幼时她每每闯了祸事,总会用那双明眸讪讪地望向他。三位兄长中,只有他不肯以温和的态度去宠溺她,教她自省思变,她情怯下不愿认错,便一口咬向他……直至后来,她逐渐明了亲长们所坚守的意义,甘身亲赴体会百姓之苦,心思变得愈来愈沉重。
牧闻想着,望向手腕曾被她咬过的地方,只感阵阵发烫。
将她引到这条路上的人何尝不是他……偏偏如今阻碍她的人,也是他。
罪当诛,心可唾。
①佣保:店小二早期的称呼。
②出自《诗经·溱洧》
下章是男主发疯的章节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蔽芾甘棠(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