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时分,此行目的地还没去。民宿在蹦极塔右侧山体后面转弯便是,刚迈第一步我就皱眉蹲下身。尚国贤走老远回头发现我没跟着,转回来问我:“怎么了?”
“头晕。”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能坚持吗?”他也陪我蹲下来。
“不行,难受。”我没有低血糖而且吃了饭才出来的但我不想跟他再往前走了。
尚国贤看出来,脸上浮动一抹神秘的笑,柔声劝说:“缓一会儿。民宿不去可惜了,那是小山的创意。”
听了他的话,我就势坐在地上,又跟他要了一支烟,磕磕绊绊抽完,撑着起来说:“走吧,好些了。”
花木扶疏的庭院里,我坐进网兜式摇椅,两条腿搁上去缓解控血造成的肿痛。尚国贤特许我这种姿势与他对话。应该有很长的故事要讲,26岁到36岁又是一个漫长十年,少年时期的青涩怨恨盛不下遥远的思念牵挂。我始终记得尚山办公桌上他和母亲的合影,那时的样子应该是16岁,抑或接近16岁,不愿见到的人,不会安放在时时看见的地方。
然而,他在我好奇的目光下终止话题。转而问我:“感觉这里怎么样?”
“清凉,清静,清幽,像世外桃源。”
“嗯……”他认同我的评价。
民宿给我的第一印象艺术气息浓郁。
窗靠山,门近林,两进规院落错叠。
行动能力受限无法遍历,只能沿着进来方向将沿途尽收眼底。入门一条窄长甬道,左边花圃,右边草圃,两侧延展,与回廊接壤,绕过镜面泳池,前方是露天茶室。山中特有的蓝天白云,形成耀眼明媚的背板,与院落景致呼应的恰到好处。如入化境,心旷神怡。
此刻,我坐在核桃树下的摇椅上,饮着芳香馥郁的伯爵红茶,佛手柑精油治愈效果明显,忐忑心绪暂且平复。
“猜猜建了多久?”尚国贤问。
“至少两年吧。”
“两个月。”语气听上去他自己都不相信。
“豆腐……工程。”顿了顿把“渣”字咽回去。
尚国贤喷出烟圈不苟言笑。“不是地基开始,原有基础改建的,不过速度确实有点快。”他将视线从远处拉回定神看向我,“早预感你们关系不同寻常。”
“……”不知如何回答。
大脑飞速运转,回溯我和尚山认识以来所有谈话中并没有涉及民宿的内容,因此对于尚国贤的先验不置可否。
他淡淡介绍民宿的环境,脸上浮现与环境不相称的紧绷。我心不在焉兴味索然,有一句没一句听。拒绝上山的人,在山上构建一个家,明显有话藏着不说。
山上天黑的晚,红茶饮尽,小蔡发来微信,告知精编稿件送去排版,时间指向七点半。我又坐不住了。谢过尚国贤的款待,执意回宝龙医院,他却舒展笑颜说:“不用回去了,他们把小山送来了。”
难掩心头激动,蹭的一下从摇椅上站起来,之前的虚弱一扫而空。尚国贤碾灭烟蒂,就那样看着我笑。
惠利病情稳定,尚国贤说他回去陪着。
杨宗成临时调派照顾尚山,傍晚亲自护送到民宿。不是外人,不必顾忌太多。没等他说话,我着急质问:“为什么转移?不是不能长途跋涉吗?”
“哎,迫不得已。下午小尚总短暂清醒了一会儿,老尚总担心他发现在宝龙医院情绪不稳定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医院的减震救护车缓坡上来不用太担心。”
尚国贤心里,到底惠利是最要紧的。见我依旧愁云不散,杨宗成满脸歉疚说:“都怪我自作主张喊你来宝龙山,尚总不是为了追你也不会出事。”
我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他继续宽慰我:“放心,我会尽力照顾,尚总身体底子好,恢复迹象明显。今晚你好好休息,自己还有伤呢。”想想又说,“难得住山里不如欣赏夜景,这里能见度高,夜晚繁星漫天,非常漂亮。搭建医疗设施的时候我来过,发现最佳观景位置在后院。”
“好,辛苦你了!”自然没有不放心,杨宗成是专业的,而我关心则乱。听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内心不觉有了期待。为表感谢,我友情提示:“蔡娟是发烧级户外爱好者,下次可以带她上山看星星啊。”
“谢谢你,小景。”
我笑了。“咱们干嘛这么客气?”我和杨宗成曾经非常熟悉,而后异常陌生,现在又逐渐相熟起来。
短暂冷场,我忽然抬眼看他认真地问:“咨询一下,脚伤可以喝酒吗?”
他双手插着白大褂衣兜,肩膀内扣高大身躯骤然缩起忍不住嗤笑几声。“变了,变了,不是以前的晏景了。”
“以前什么样?”被他笑的不好意思。
“克制,很克制,相当克制!”
“不会吧……”我想也许他更了解我,为了换取别人的认可和赞许,隐藏了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外表冷静,实际内心狂野。
“挺好的,现在这样挺好。”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昨天我跟吕珊说尚总在山上会客不希望外人打扰。如果她问你,你别说漏嘴。”
有件事始终觉得好奇,窥见他的立场,我试着问:“尚山对吕珊似乎不很信任,为什么选她当秘书?
“你看出来了。”他为难挠了挠头,“本来不该讲,你知道了也无妨。吕珊是他早年心理医生的表妹,有一次我们出去喝酒,她可能不知道,喝醉告诉过我。”
“这么说,吕珊是最了解他……”
“怎么说呢,不知道职业道德这东西在亲人面前会不会拉低警戒线,看你一步步被她送上山又不得不怀疑。”
“为什么送上山?”
“不希望你们走的太近吧?”
自相矛盾,也是自圆其说。
深藏秘密的人被了解越多越缺乏安全感。
套间改造的病房,没有消毒水味道,弥漫薰衣草幽香。换个环境也换了心境。尚山的面部恢复些许红晕,我的心渐渐松弛,不知不觉擎着他的手等待下一次醒来。躺在宝龙医院里是可怖的昏迷,躺在这里更像是一场酣睡。能这样安稳地睡着也挺好。无法想象,早年的尚山多么痛苦,执掌百亿资产,杀伐决断,风光无限,背后却需要心理医生排解。
出于护士的职责,杨宗成坚决不许我碰酒。出于朋友的善意,妥协说只能喝一丢丢且酒精不宜超过十度。
尚国贤晚间回宝龙医院,我明目张胆去吧台要了杯温热的清酒,仅够活血化淤的量,几天来第一次悠闲地信步户外。天亮时,我们一直在前院聊天,此时,举着酒杯随意溜达,首先想到后院看看。
上山时穿的单薄,夜晚山中微凉,我披了一条厚毯子,汲着翻毛拖鞋,头发披散垂肩,暗想若遇什么人宁可我吓他不要他吓我。目测后院与前院差不多大,夜色之下尤显冷调空旷,设计风格统一,前院的镜面泳池,到了后院,同样面积换成方形苗圃,小风略过扑簌簌地抖动,各有各的风度姿态。
后院果然适合赏夜,夜晚看不见花的颜色,然而草的颜色单一,无需区分只观形态便好。几眼扫过去,目光瞬间动弹不得,一款“花形”牢牢吸睛。不相信草圃里种花,我裹紧毯子快步靠近,途中将清酒一饮而尽,趁着身上泛起的暖意,捏脚踏上苗圃,无需深入它就在边上。齐根摘下一株,捧在手里折回房间,急需灯光下辨认得更清楚。
星星在脑后,全然不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