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青天 第5章 第 5 章

顾远征仍记得初见陆遥歌那日，天空下着细雨，他本是要去那刑部尚书的府邸拜访，轿子明明到了门口，小厮先是把他当成贵客，笑着迎上前，点头说着“大人就在府上，这就帮您禀报。”

可还未到一刻钟的功夫，那小厮竟换了副嘴脸回来，边朝顾远征不耐烦地摆手，边谎称：“大人未在府上，恕不送客。”

小厮哪懂什么弯弯绕绕，大抵是府中大人态度如此，他也便照猫画虎，把这轻视无礼的态度传达给了顾远征。

只可惜顾远征荣登武状元那么久，本以为会在刑部有所作为，结果还不如那九品的捕快。

那日，从尚书府门口回来，顾远征差点想要放弃，大不了告官还乡，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乡绅，何况长安有大片的产业，顾家就他一个好儿郎，哪怕不入仕途，经商也可安度此生。

软轿载着他一路沿街行到念奴桥，在那里，他第一次看见陆家姊妹。

雨下得并不小，就连周围小贩也陆续收起摊位，那两个小姑娘却撑伞而歌，肩并肩，坐在桥头上赏雨，颇有些乐天知命。

陆遥歌始终言笑晏晏，挽着阿妹的手，去点心摊买包子，一片温馨和谐。

再然后，顾远征看到他们被胡人欺负。

他本想路见不平，替她们好好收拾那个蛮夷，却被身边侍从拦下。

朝中有令，中原欲与胡人亲比，创建天下大同，就连长安街也在流行穿胡服、化胡妆。官家仁慈，向来以和为贵，顾远征若是此时和胡人起了冲突，被有心人举报上去，定然会驳了官家的脸面。

本就不受待见，何苦再自讨苦吃？

这也是侍从顾谦执意拦下他的原因。

于是，顾远征只好在一家包子铺里，将每个口味都选了一遍，差顾谦给陆家姊妹送了过去。

原本是带着内疚的，可看到陆遥歌和陆遥欣的笑脸后，顾远征突然觉得，他必须呆在如今的职位里。

女子尚能如此乐天知命，而身为儿郎，更要担起保家卫国，守护一方百姓的职责。

一切恍如隔世，没想到再次见面，这陆遥歌竟和他站在了同一片天地里。

陆遥歌见顾远征发呆，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将声音抬高了几分：“公子，您若想出头，请务必按照我说的办法来。”

“知道了，”顾远征低头看向她，“我会按你说的来。”

“这样我便安心了。”陆遥歌放下心来。

“你安心什么？”顾谦打着灯笼从远处走近，埋怨道，“公子，你们又背着我说了什么悄悄话？”

“报名的人都登记在册了？”顾远征转了个话题。

“在册了，这刘官家真是作孽，自己胆小被吓出病也就罢了，害我全干了他的活。”顾谦说罢，便依在顾远征的脚边坐下了。

“能者多劳。”顾远征打趣道，“府中查出刘管家贪污，要不，你顶替他的职位算了。”

“我可不，”顾谦又立马站起来，嬉皮笑脸地说，“要不你让陆姑娘当管家算了，这女管家要比男管家细心。”

陆遥歌一听，连忙推辞：“我……我就算了吧，我还是先在学堂里，从基础学起比较好，一步一步来。”

“瞧瞧，瞧瞧这陆姑娘的觉悟，”顾谦伸出大拇指，朝陆遥歌夸赞道，“陆姑娘，我相信你！你紫定能行！”

陆遥歌被顾谦的口音逗笑了，难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

顾远征也有些忍俊不禁，嘴角上扬，朝她说道：“你别听他的，他一天天没个正经。”

陆遥歌却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这是她疲惫的一天中唯一感到放松的时刻。

然而第二天，无论是陆遥歌，还是顾远征，都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挑战。

清晨，陆遥歌照例去倒整个顾府的夜来香，回来后，又忙着帮刘芷洗衣裳；中午时分，被庖屋叫去劈柴烧火；下午去各院收衣缝补；到了傍晚，好不容易挨到了休息时候，那徐嬷嬷明明知道她赶着去学堂，却偏偏唤她跑腿。

陆遥歌从西院跑到北院，又从北院跑到南院，中途差点撞上顾家小姐的奶妈身上，自是免不了一顿数落。

最后，好不容易把徐嬷嬷要的东西拿了回来，那徐嬷嬷又眼睛一闭，气定神闲地说：“你再给姜嬷嬷送回去吧。”

可怜陆遥歌忙了一整日，连个囫囵晚饭也没来及吃，忙完一切，又一路小跑，到顾府东北角的经商学堂去报道。

学堂门外排着长长的队，皆是昨日报名要当学徒的人。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能进那学堂当学徒。此刻，教书先生正一个个对报名者进行提问。

答对的人，可以直接领了学徒衣服，进到那满是烛火的宽敞学堂里学经商。

而答错的人，则直接淘汰，从此与经商学堂无缘，继续回归到自己原本的等级中。

顾家小厮大多出身苦命，本就识字不多，只会出力打杂，教书先生连连摇头，他今日只是问了那简单的九九乘法，只要对答上来，便可做顾家的经商学徒，可惜如此简单的问题，能回答上来的人却屈指可数。

轮到陆遥歌的时候，教学先生的眉毛更是拧成了一团。

“你一个女子，也要学经商？”

陆遥歌早已习惯他人的冷脸，朝那教学先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先生，您尽管提问，小女定会努力作答。”

教学先生无奈摇头，大概因为陆遥歌是女子，他并没有像问其他小厮那样，随便问一个简单的九九乘法，而是捋了捋胡须，思考片刻后问：“十二乘以六是多少？”

哪知陆遥歌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七十二。”

先生一愣，继续问道：“十八乘以六是多少？”

“一百零八。”陆遥歌回得依然很快。

那老先生竟然有些错愕，非常吃惊地问她：“你一个小丫鬟，是从哪里习得这算数？”

陆遥歌抿唇，神情有些落寞，却据实相告：“都是我母亲教我的，她嫁人时，是一小客栈掌柜的女儿，精通看账之术，可惜嫁人后便再无处施展。”

“可惜，真是可惜，”那老先生纳闷道，“照理说，你外祖父家有那样一份家业，你又何苦来这里受罪？”

陆遥歌叹了口气，眼里竟有泪光，“据母亲所述，有几年闹了旱灾，旱灾过后，又闹了几年饥荒，外祖母病故，家中尚有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外祖父为了半袋粮食，将母亲许配给了我父亲。”

那教学先生连连摇头，没再问下去：“你通过了，进里边领学徒衣裳吧。”

陆遥歌连连道谢，恭恭敬敬地走到学堂里。

这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进学堂。

虽是夜晚，却因为满室烛火的缘故，学堂里面光耀如晴日，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檀香气，最前方挂着一个大牌匾，上面写着“经商堂”三个字。

陆遥歌在那牌匾下怔愣了好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此以后，她便要在这里好好学习经商了，那么属于她的命运，是否也可以就此改变？

“喂，你还不领衣裳？”一小厮捧着一摞衣衫斜眼看她，“快点换衣服，一会先生可要授课了。”

陆遥歌这才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地领了学徒衣，这才发现这衣服是照男子的身型定做的，深蓝色圆领衫，顾府是经商人家，用料自不会低廉，只是这款式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属实有些过于宽大……

陆遥歌在犹豫的片刻，身旁已经有男子脱下自己的小厮服，直接套上了学徒衣。她吓了一跳，男女有别，怎可在一处更换衣衫？

“喂，你要去哪里？”那捧衣服的小厮又打算叫住她。

“我要去更衣室换衣。”陆遥歌边说，边往门口走。

“不行！先生一会就要开课，你只能在这里换！”

陆遥歌有些心急，“可，我是女子，在这里如何换衣？”

“不行，你不能走！”那小厮上前一把拽住她。

“怎么了？”听到吵闹声，教学先生赶忙走进来，“马上要上课了，你们吵什么？”

陆遥歌作揖，恭敬回道：“先生，自古男女有别，还请先生允许我去更衣室换上衣衫。”

“要这一大讲堂的人，等你一个小女子换衣？”那老先生却并不通情达理，“你要是换到深夜，我这经商学堂岂不是要等你到深夜才能开课？”

满堂的男子皆哄堂大笑。

陆遥歌急得快要哭了，连连许诺：“先生，我保证很快，不会让大家等我。”

“不行，”教学先生摇摇头，“你要么走出去，再也别回来。要么，就在这里，把衣服换下来！”

自古以来，这经商都是男子的天下，突然来了个小丫鬟，精通算数，心比天高，也想坐在那宽敞商铺里，数数银票子，看看账本子，这是任何封建腐朽的男人所不允许的。

左思右想，陆遥歌站在原地，也不顾暑热，竟一把将那深蓝圆领衫套在自己的丫鬟服外，不卑不亢地问：“先生，这便可以了吧？”

教学先生挑了下眉毛，不再说话了。

陆遥歌便又回到原处，挑了个前排座位坐下来。

桌面工工整整，早已安置好了上好笔墨和宣纸，她许久未摸过纸笔了，眼睛竟有些湿润，一双小手在那狼毫毛笔上反复摩挲，正准备等坐在前面的教学先生讲课的时候。

那老先生不知为什么又站了起来，踱步走到陆遥歌的身边，声音严肃，语气颇有些嚣张：

“陆遥歌，你站起来，坐到后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