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天 第2章 第 2 章

布雨仙倌离开后，我一路蹒跚着返回了昔日生长之地。数十载光阴无恙，花草树木依旧，我的邻居们也仍在原地。

“小白，老树……”我轻唤了几声，却无一声应答。“嘶，大家尚未化形，如何听得见我？ ”我怔了片刻，拍了拍额头，不禁笑自己糊涂。

我蹲下身，闭眼凝神 ，微微动了动指尖，随即一挥手。一道五彩辉光乍现，周遭花草纷纷发声。

“小花！真的是你！”一株白花紫露草欢喜地叫了起来，我闻声辨形，立刻认出了那是小白，赶忙凑过去。

她的花瓣一颤，竟落了几滴晶莹的露珠 ，抽泣道：“小花，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你不知道，那天夜里仙君朝这边走来，我们都吓坏了，没想到他居然将你连根挖走，我们，我们都以为你，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是啊是啊！我可怜的小花，快同我说说，那神仙将你带走，究竟干了什么？！有没有欺负你啊？！”老树忧心地问我。

我将这百年间的经历娓娓道来，众人听得屏息凝神，连风拂过枝叶都未曾摆动分毫。末了，我轻笑道：“自然未曾折磨我，否则怎会有今日人形？”说罢，我大方展现周身，惹得众邻一片惊羡。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运气好，碰见神仙大发慈悲罢了。”

我转头看去，不用多想，便知那是小紫的声音。小紫身为胜红蓟，天生花团锦簇，繁茂异常，可于渺小的我而言，这可不是一件好事。百年来她遮天蔽日，我在她身旁实在难以分到一丝光亮，亦无阳光雨露可食 。但此刻，我见她依旧妖娆如昔，便笑道：“原来是小紫，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明艳。”

这一句竟让她语塞，周遭花草听了都笑成一片。

我又续道：“其实，我这运气好到让自己都难以置信。一来我自知慧根浅薄，二来小紫身姿这般高大，将阳光雨露拦了个七七八八，我能存活至今，实属不易。若非神仙大发慈悲，我怕是无缘修成人形。”

小紫羞得花瓣紧闭，连话都不敢说了，邻里间窃窃私语不绝。

我平和地望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不过呢，我今日来不是为了翻旧账的。”

老树慈声道：“小花花，你能回来看看我们已是极好，我们终于能放心了。你如今修成了人形，能自由行走，怕是不会再常来了吧？” 说着说着，他便泪涕横流，恨自己没长手来抱抱我，于是只能掉下几片叶子，轻拍我的脑袋。

我鼻头一酸，轻声答道： “布雨仙倌于我有恩，若想报恩，我便要去人间历劫修行，以后恐怕少有机会回来探望各位了……不过，”我从怀中取出一捧泛灰的泥土， “布雨仙倌将我移植后，我的修为便有大涨之势。他离去后，我便仔细检查过那片土地，这才发现了此物，定是它助我修炼有成。如今我已顺利化形，自当带回来与大家分享。”

老树闻言，浑身一哆嗦，让我凑近些给他瞧瞧。我将泥土递到他根须前，他仔细嗅了几下，郑重道：“这是极好的肥土，竟还掺了些许仙尘。莫不是那神仙以此助你渡劫化形？”

“许是他施的术法？罢了，如今我也用不着了，给大家分了才是要紧事。”

众花草跃跃欲试，我便将这块泥土分给了他们。可就在分土之时，我眼前忽然朦胧一片，困倦袭来，仿佛坠入了悠长的梦境。

梦中我行走在一条若隐若现的小径上，脚步虚浮，烟雾缭绕。终于走到小路尽头，只听得流水潺潺，烟波中乍现一筏，筏上有一老者撑杆向我展颜而笑 。

我未作多想便踏上了木筏，离岸而去，不知将行去何方。

“老先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几度春秋几度轮回，滚滚红尘，任尔逍遥……”老者含笑，悠悠唱道。

“老先生，你可认得我？”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

观尘镜中，一女子身影娉婷，眼神澄澈，正与姐妹在庭中放风筝。她忽然转身，目光似对上镜前之人，刹那间风筝翻飞，似将整个画面牵入云端。

“殿下，乐瑶仙子此番历劫定是径行直遂。”飞竹在旁恭声说道 。

观尘镜前之人缓缓起身，眉目微蹙。“她仙缘浅薄，位列仙班或许可成，但修得真道，恐非易事。”

“无上元君留下的焚香法力无边，殿下仅用了一抹便让乐瑶修得人身，为何还如此担忧？”

长庚默不作声。其实，就在他发现元君所遗之物时，焚香上曾短暂浮现无上元君的幻影。

“……有朝一日你会再次化形，若不能在三世中完成历劫，便会错失回归仙门的时机……若你能重返仙界，切记要好好修习佛法，规正其心，方能……”幻影中，元君的神情有些怪异，已然一副油尽灯枯之态，还不忘用尽最后的气力来告诫弟子。

“三世……”长庚呢喃自语。

飞竹安慰道：“如今乐瑶仙子已经顺利进入第二世轮回，殿下的苦心没有白费，元君在天有灵，定会护佑她顺利完成历劫。”

他淡淡苦笑，“本座将希望寄托在了乐瑶的身上，但见她仙根残缺至极，恐怕就算历遍了人生八苦，也只能勉强位列仙班，若想让她尽快继承元君之位，恐难于登天。”

……

观尘镜前伫立者，正是当今天帝长子——长庚，亦是助小霞草化形的布雨仙倌。然而他如今大费周章，只为一株凡间野花，此中因果，却需追溯至更久之前。

天帝有二子，长庚素来沉稳博学、励精图治，幼弟德渊则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故长庚辅内政，德渊护外疆，一文一武，分掌内外。

三百年前，长庚正在上清天听经取道，恰逢神坛金光一现，他无意窥得天机卦象。他百般思索，仔细参悟，却见卦象昭示，将来六界之中，必起浩劫，天道难安，万灵涂炭。

彼时，上古众神或闭关求道，或寂然陨灭，所存寥寥无几。长庚这才意识到长久以往必然导致神道颠覆，六界失衡。为保天庭万世清宁，长庚苦寻早已超然至无神之境的无上元君，欲求指引。

然而，数十年过去，元君踪迹全无。困惑之下，长庚四处探查，方知元君也已悄然归寂，只留一盏盛满香灰的檀木小盒。再探其往事，方知晓元君竟有心结。

数十万年前，元君座下有两名性情迥异的孩童——乐瑶与乐蔓。据传，乐瑶慧根极深，乐蔓却执拗争强。因手足相争，乐瑶精元流落凡间，乐蔓则不知所踪。元君或许是自认为愧对天道，突然隐世闭关，最终湮灭归寂。

流散至人间的乐瑶日复一日地汲取天地精华，扎根山野，化作一朵无名霞草。百年后，长庚借来魔界圣物追魄镜才觅得其踪，却发现她不过是一株凡草，要令其重归仙门恐属不易，幸而有元君遗物才助她有了这改命的机会。

小小的花精不知自己被委以重任，此时尚在人间细细品味人生八苦。

这第一世，她生于贫瘠乡野，长大后嫁作他人妇，没过多久便碰上战乱，丈夫参军，一去不返。她便孤独终老。到了这第二世，她投生富贵之家，却早产命薄，先天缺陷，汤药不断，将来成婚后便会连夭三女，至三十岁寿终。

此刻正是关键之时，长庚所忧，并非乐瑶历劫之苦，而是元君所说的预言——她若是难以在三世内飞升成仙，便前功尽弃，失却回归仙门的良机。

神明本不该干涉凡人命数，但为保万无一失，长庚唤来司命仙君，窥探乐瑶第三世的命数，得知她将生于溪谷镇采药世家，丧夫独终，命数坎坷凄凉，但难以触及仙门。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天帝突然提及幼子德渊。德渊骁勇善战，威震四方，却迟迟未应天劫。长庚灵光一现，提议让德渊提前应劫，既助他突破修为，又彰显天界实力。天帝允准，德渊亦不甘落后，豪气应下。

然天劫之日，太上老君似乎窥透天象，意味深长地对德渊说了一句：“天雷不息，紫电冥冥”。果不其然，待到三重天劫开始之时，雷柱狂落不止，搅动八方风云。提前应劫有违常理，因此过程自然也更为艰难，德渊如是想道。

他以傲世之姿应劫，直至最后一重天罚，天象突变，一道雷柱瞬间化作金光利刃，刺穿了德渊胸腔，将他打回真身。

彼时，长庚即刻念诀施法，打开天人两界之门。随即，一股狂风将德渊的真身卷至溪谷山。而就在此时，人界上空风雨交加，雷鸣震天，闪电横亘长空 ，一条浑身环绕金光的双翼巨龙从天坠落，霎时山林间烟尘滚滚，大地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