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恨 第8章 忧思

“怀素？”映雪诧异出声，“你怎么来接我了？”

虽是有些意外，但映雪还是提着裙摆，很快的跑上前去。

见到映雪跑来，怀素也摘下帷帽，帷帽之下的眉目清隽俊美，看到映雪时，不由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你一个人，来来去去，我总归有些不放心。”他温声道。

映雪却有些不忿，忙忙反驳道：“过两年我便及笄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怀素却点了点她的脑袋：“你既知道还有两年才及笄，那便还算是孩子，总是要教人挂心的。”

“哼。”映雪轻哼了一声，“你可不要小瞧我，我看上去虽是这个样子，但我知道的事情，可比你多得多。”

她忽然想到记忆里她狠绝跳下高阁的一幕，她甚至未来得及同怀素说一句再见。这么多年，他待她她的好，她从来都清楚，如兄如长，一直将她当做妹妹一般好生照顾。

她唯有，她唯有在她面前，不是这青泓小院中的乐伶，而是一个普通的，未长大的孩子。

以身殉国她并不后悔，更何况如今还要同他再次相见的机会。

可是她不知道为何眼角有些酸涩，顷刻便红了眼眶。

“怎么了？是王府里有人欺负你了？”怀素见她这般，难免有些惊慌，还以为她遇上了什么委屈的事情。

映雪立马摇了摇头，又使劲挤出一个笑容来：“没有，我只是觉得，能见到你，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傻丫头。”怀素弯了弯唇角，“我自然是一直在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迟疑片刻才道，“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

“我知道。”

在眼前之人所不知道的年岁里，他正如他所说，一直留在她身边。

若是这一世，能有所不一样，那么她打心底里希望，她也好，怀素也好，都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待二人上了马车，刚想唤车夫启程，映雪便听到轻轻的喵呜声。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王府后门前，正站着两个下人，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张拜帖递给侍卫，另外一个，怀里则抱着一只小小的花狸猫。

映雪不免有些新奇，扯了扯怀素的袖子，急急道：“你看，那人怀里抱了只花狸猫。”

怀素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却没映雪这般惊讶，瞧她一脸艳羡的模样，不由笑道：“当真是孩子心性，瞧见只可爱的猫儿便走不动道了。”

“喜欢的便是喜欢的，我如今喜欢，以后还喜欢。”虽是这般说着，映雪也只得拢了帘子，不再往外看去。

“若是你喜欢，便也养一只。”怀素道，“虽是像只那血统纯正的花狸难寻，寻常的猫儿，倒是可以养一只。”

映雪立刻摆手作罢，忙道：“院里姐妹照顾我都麻烦了，我可不能再养只猫儿给她们添麻烦，这猫儿可娇惯得很，若是养不好了，只怕我自己先难过的掉眼泪了。”

“倒也是。”

待马车到了青泓小院，映雪刚掀起马车的帘子，便看到姑姑从院里出来，身后跟了几个院中的姐妹，她们个个都戴着帏帽，小心翼翼的跟在姑姑身后。

映雪心中隐隐有猜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姑姑这是要去哪？”

姑姑瞥了她一眼，淡漠道：“春寒时，玉红院里病了不少姑娘，缺了批人，这便要送去。”

她身后站的的姑娘，皆已是及笄，朱唇粉面，皆是最好的年纪。她们面上无悲无喜，皆是一副认命的模样。映雪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可就这般发生在眼前，她还是有些不舍。

“……就，不能再迟一些么？”她的声音低低的，却还是透露出几分不甘。

汴河之下，左右两侧，是东西两个教坊。姑姑手里管着的，是西教坊。未及笄的，便留在青泓小院，学琴棋书画。待长开了，模样品相好的，便送去玉红院。若是其间翘楚，就留些时日，再去参加三年一选的花魁大典。

姑姑却早已习惯这般事情，视线冷冷的从映雪脸上扫过：“映雪，人要惜命，也要知命，你自小在这长大我原以为你懂了，她们是这命，而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如此。”

姑姑能这般残酷，因为她也是这般过来的，看得多了，见得多了，便不会感伤，心也不会再痛。一次一次，最后心也冷硬如刀。

可映雪终究太年轻，前世她可以自闭视听，只专心于琴道。

如今却无法，她的大魏，与身边这些姐妹，个个都是鲜活的。她恍惚明白为何怀素要告诉她，琴之道，在于你心中有琴，无需顾虑其它。

因为这样便看不见这残忍的人世。

“映雪妹妹。”一个乐伶出声唤她，“你不必为我们感伤，人世诸苦，在千里之外，有天灾**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饥肠辘辘，遍地饿殍尸骨，能活在这大魏最繁华的临安城中，我之命，比起旁人，已好上太多太多。”

她伸手将映雪抱进怀里，温柔的顺着她颤抖的脊背。

“我们姐妹相逢一场，实在有缘，以后也必定还能相见。”

分明再柔软不过的女子，却有着再坚韧不过的心。

映雪强忍啜泣，笑着道：“是，一定会再见。”

待送走了一行人，映雪呆站在原地，眼眶红红的。

怀素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却最终收了手，五指掩于袖下，紧握成拳。

他也同样，无能为力。

若是有朝一日，轮到映雪，他又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夕阳落下，隐于墨色的群山中。夜出空月，一片清辉皎皎。

映雪疲惫的回到院里，发现芍药正托着下巴，看着天边的月色发呆，地上是一片狼藉，被捏成泥泞的花草，而她的琴也被丢在地上，琴身已有隐隐的裂痕。

她默不作声的走上前去，抱起地上的琴，刚想置在石桌上，便听芍药哽咽的开口。

“映雪，我很害怕。”

映雪抬眼看她，却见她已经满脸的泪痕，额心那朵漂亮的花钿，也黯然失色。芍药长她两岁，再过几月，便是及笄了。

映雪把琴放在石桌上，伸手握住芍药冰冷的手，宽慰道：“别怕，有我在。”

“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芍药眼角又滑下两行清泪来，“我长你两岁，很快便要及笄了……我好怕，若是姑姑改了主意，不等我参加花魁大选便将我送到玉红院里……我……该怎么办？”

她的手颤抖着，紧紧的回握映雪的手，不断倾诉着：“与我们一道长大的姐妹都被送走了……若不是我琴弹得最好，下个便是要将我送走了……我真的好害怕，要是我没等到我表哥怎么办……他说过得，他说过，一定会来把握接走的……”

她一直在隐忍，她告诉自己，她长映雪两岁，决不能在她面前露怯。若是她也害怕了，映雪又该依靠谁？可是看到一起长大的姐妹被姑姑带走，她很难过，但更多的是害怕。

她好卑鄙，分明是该为她们感伤的时候，她却只担忧自己。

映雪也努力着压抑自己被感染的情绪，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些：“芍药姐姐，今年花魁大选在八月，你不必担忧。”

一切的选择都是情有可原，华美精致的牢笼，至少是自己的选择的结果，她拼命理解，为何那么多姐妹，使尽浑身解数，也想攀上权臣高官，皇亲国戚。

他们能改贱籍，能将她们从这泥沼中连根拔起。

他们也同样，有办法改变芍药姐姐的命运。

世子的声音与谢酌言的样子在脑海中交错着，她想救大魏，也想救芍药姐姐。她握着芍药的手，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芍药姐姐，无论你信不信，我有办法，能让你离开——花魁大典之前，一定，能让你离开这里。”

芍药眼中泪光闪烁，咬唇颤颤道：“你的意思是逃……”

映雪摇了摇头。

“走，光明正大的，从这青泓小院中离开。”

她没有只手通天能力，她也救不了所有人，至少救一个，至少，芍药活了下来。她曾经为她挨了无数罚，那么她也应当，为她做些什么。

芍药止住泪水，似乎是映雪脸上的表情太过认真严肃，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我……你还这么小，分明是你该来依赖我才是……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是映雪你不同……你……我可以指望你吗？”

她隐隐觉得映雪有些不同，但她说不出来。她现在不过是流水中的浮萍，没有半点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若是映雪有办法，若是映雪能救她……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太害怕了……映雪……表哥……我真的……”

芍药慌不择语，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映雪却只是握着她的手，温柔的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芍药姐姐你心中对表哥仍有期待，我也知道你害怕自己离开之后，没人能护着我。

但是太好了，这一次是我去的晋王府，无论在晋王府有何意外，至少你不会死了。

至少，芍药姐姐你，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