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江府灯火通明,古树枝干间凉风嘶吼。
江书棠与母亲倚靠在西楼门前,看着五校和中垒诸军撤去。
此时便有武卫军领命,身着鱼鳞甲并铁制筒袖铠,头戴高顶缨胄,手持横刀,凶神恶煞地闯进来。
几人动作凶猛地往东边偏院而去,江母思忖了半晌,还是打算前去看看。
谁知方一动作,就被江书棠拉住。
“妈,咱们不能去。”江书棠的脑袋缩在围脖中,寒气似雾般透出:“今日无论如何,那院子里发生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
江母叹了口气,帮江书棠把围脖围好:“我又哪里不知道,只是想着她到底也是女性,这年代,对女性实在不友好。不知道她要吃什么苦头。”
“我们连自己都保不住,眼下更别提保别人了。况且,她敢于做这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后果。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要杀那聂政廉,都不应该用这种愚蠢的方式。不仅害了自己,还牵连害死了其他无辜的人。”江书棠抬手拾起月光,只觉得这月光冰冷无比。
“那我们回去吧,该准备后事了。”如今几个莫不相关的人,在成为她们母女俩亲眷的这一刻,也是他们离别的一刻。
江母最后看了一眼,拉着江书棠往她们的小院里走。
路上倒是没有被士兵阻拦,提督也确实没有食言,给足了体面。
那名叫姜曼的女人到底何去何从,母女两人并不知晓。
只知道从此,她便从江府消失了。只是至今为止,三人还从未曾碰过面,江府却已经天翻地覆。
第二日,银雪绕城,将整个苏州点染成了孤寂的灰白。
簌簌的清雪仍旧在下,江府门前白幡挂起,堂前两面随幡贴上两个大大的“奠”字,惹得整个巷子里不敢热闹。
前日里有多风光,今日的江府门前就有多萧条。
众人商量着给江书棠母女送去慰藉品,谁知连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身着素帛的小姑娘坚定地将它们一一退了回来。
几人表面上吐槽了几句江书棠不知世故,也就走了。
有几人贼眉鼠眼地转身,却走近茶馆,在私下里悄悄说:
“这江家如今是起不来了。如今这江怀政一走,他家剩两个女人,怕是连家产都保不住。”
一个面目斯文,着如学子的道:“今日可惜没能进去瞧瞧,但凡有外露家财,大家伙都闹腾一两下,好处多的是。”
“何止?那两个孤儿寡母,夜半风高的,但凡发生点什么,哪里敢吭声?”另有一个身罩天青色貂裘大衣,满脸横肉的说罢,还哈哈大笑了几句。
茶馆内,热炭点燃,暖意融融。
坐在他们隔壁桌的男人嘴角微抿,将刚点的热茶放下。
他敲了敲桌子,仅略一思忖,便转身就走。
跟在后面的小厮惊呼了一声,又捡起椅背上的狐裘,匆忙地追了上去。边跑边喊:“郎君!仔细着凉!”
“诶!还没结账呢!”后头小二追着出来,哪里还追得上人?才被人提醒着回来看向桌面。
一块银锭历历在目。
那可是这小茶馆一月的收入了!小二忆及二人眼生,果然想不起是哪家的,只是嘟囔了句:“这两人,什么来头。”
江府灵堂中。
江书棠伴在母亲身侧,将纸钱缓缓扔至铜盆中。
府中丫鬟小厮如今遣散了大半,纵使依旧点着府库中从前购买好的昂贵的银丝炭,空荡荡的厅堂也依旧冷清。
站在门侧的丫鬟小厮都一个个在寒风中发抖,江母便索性让人都下去歇息。
“昨晚你带回的名帖,是提督给你的?”江母看向江书棠,面带不满:“如今旧事已了,你不要再跟他沾染上关系了,没有好处的。”
江书棠摇了摇头,又苦笑了一下:“不是他。若是他给的倒还好说,去便罢了,只是现在……我有些不确定了。”
如今牵扯进那户部尚书,这事情就没这么好了了。
“江家百年基业,除了那些曾经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还有丹溪老家那边的几房,现在我们的重心得优先放在产业上,否则,一朝不慎,家业被夺不说,你和我生存在这古代的立身之本都没有了。”
江书棠点了点头:“可是,妈,你想过没有,西兖不比现代,官商不清的比比皆是,商人很难独善其身。”
她放低了声线,凑到江母的耳边:“我怀疑提督私下和商贾还有暗箱交易。”
江母脸色一白,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祸从口出!”缓了口气道:“就算如此,官家现在也看不上我们家,你只要不主动凑上去就好。”
江书棠心中吐槽:那可不一定,毕竟有人会主动凑上来。
说曹操曹操到。
铜铸的门环被拍响,淡漠的积雪如同被揭开了蒙尘布,无处掩藏,纷纷下坠。
江书棠手提一把油伞过去开门,脚步轻缓地将枯折的藤蔓踩断,也将那些迷茫和脆弱踩入泥中。
她将油伞架在半边肩膀上,雪珠触及皮肤融化,便紧紧贴住她的鬓角,让她显得楚楚可怜。
江书棠皱着眉把门打开。
“是你?!”她的声音冷肃,和婉转的脸庞毫无相干。
来人正是温庭晏。
“江小姐,许久未见。”俊俏的郎君鼻头微红,一身靛蓝色的冬衣外套一件雪白的狐裘,衬的他艳丽矜贵。
他往前轻踏一步,干脆从小厮青竹的手里接过油纸伞,“听闻乃父噩耗,前来拜祭,唐突上门,不知是否失礼。”
江书棠并不想放他进来。
那张名帖的事情,她还没和他算账。
可是她能怎么算账?排除她是他救命恩人的身份,人家就算看起来在这苏州城再落魄,也能够一个手指头就掐死自己。
就像提督手下随便一个小将就能轻易地砍杀了江父一样。
江书棠撇了撇嘴,却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进来吧。”
青石道上,斑驳的白影吞噬了枯竭衰败的冬景,一簇明黄的腊梅映入视线。
温庭晏转过头,面不改色地跟着江书棠走至堂前。
青竹自觉地跟在最后,与两人默默拉开了距离。
阶前雪丝纷飞,江母转身过来,看到两人迎着白玉流光而来。
自家平素里如同玫瑰般野蛮生长的女儿,此时看起来竟然有些柔媚温婉的味道。
“小棠,这位是?”
“尊夫人,叨扰了。”温庭晏轻垂眼线看向江书棠,挑了下眉头,示意她介绍自己。
江书棠见他与自己这般互动,愣了一下,这才缓缓对自己母亲道:“这位……”她有些心虚地放轻了声音,如同羽毛一般:“是户部尚书。”
陈婉茵虽然也是第一次经历古代生活,但是对官职还是有所了解。
她浑身一颤,声线有些颤抖:“什么?”
江书棠碎步凑上前,有些小鸟依人地和母亲求饶撒娇:“之后我再和您解释。”
温庭晏不打扰母女俩对话,干脆走至灵堂前,捡起香上了一柱。
青竹连忙走上前,要接过去代他上香,被温庭晏拦下:“不用,我自己来。”
尚书是何等身份,区区一个商户之家何至于此?
青竹嘟囔了一声,到底还是没敢忤逆他的意思。
上完香,母女两人也聊完天了。温庭晏这才转过身,询问江书棠:“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江书棠皱眉:“考虑什么?”她突然想到名帖的事情,眸中有了些情绪:“如果大人执意要我参加县令之子的满月宴,又何必替我取了名帖来?强制带我去便是,反正民女也无法拒绝。”
江母还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情况,只觉得江书棠说话十分大胆,连忙制止:“小棠,怎么和大人说话呢?”又转过来陪着笑对着温庭晏:“大人此番是微服私访而来?远道而来,陋室多有不便,给您带来困扰了。小女不懂事,还请您宽宏则个。”
“尊夫人言重,是我冒昧前来,与江小姐无碍。”他的双眸平静深邃,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看向江书棠:“江小姐天真无邪,敢做敢言,我喜欢的紧。”
气氛一瞬间凝滞。
除了江书棠,江母和青竹的表情如出一辙,恍如见鬼一般。
“开个玩笑。”温庭晏好整以暇地轻笑一声,理了理衣袍就打算告辞离开,临走,又略带严肃得对着江书棠道:“江小姐,请务必仔细考虑。今日我确实为祭拜而来,可来日未必是。相信你会做出最明智的答复。”
江书棠张了张口,还未说出口话,门口又一阵焦急的敲门声。
温庭晏掀了掀眼皮,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书棠也就不管他,干脆直接自己去开门。
如今非常时刻,她已经吩咐门童,非她在场,任何人前来,都不允许开门。
大门大开,眼前一阵光亮,一辆镶金挂银的马车停在门前。
一愣神的工夫,一个穿着浅红色棉服,身披鹤髦,宛如福娃一般的小胖子窜了出来,对着江书棠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阿姊。”
轿门掀开,从里冒出一个身披朝霞云肩,内着粉团锦绣棉服的玉人,也轻声叫了江书棠一声:“二妹。”
最后走出来的是一个丝镶貂绒大衣,珠玉随身,雍容大气的妇人。
她一眼看到江书棠,只略抬了眉眼,也不打招呼,面色甚至有些不悦:“你母亲呢?”
素白色的裙裾在冷风中飘动,脚底透风,吹得皮肤生疼。江书棠浅笑了一下,迎上前:“父亲辞世,母亲自然是在灵堂前。”
女人话语一噎,刚想说话,却瞥见门口一个长身玉立、冷然清隽、一身贵气的男子走出来。
一看就是高官大户!她眼前一亮,刚想将自家女儿推上前让两人结识一番,却见男人似笑非笑地走过来,与江书棠轻声耳语了几句,就转身告辞了。
听完他的话,江书棠的脸色一变。
他说:“你看,今日来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只应付一个我,还是应付其他人,你自己好好琢磨。”
确实。
江书棠看着找上门的丹溪本家二房,不由得头大了不少。
一声有力的嘶鸣声响起,几人看过去,一辆血色宝马车架扬起雪尘。
“侄女儿!”喜笑颜开的大汉一身红配绿花袄子,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朝江书棠而来。
江书棠长叹一口气,觉得温庭晏说的没错。
本家全部到齐,此番是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