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为正在铺子里理书点报,魏三郎晓得他家现在清贫,连束脩也置办不了。便叫他来这铺子里抄书补贴一二。
他年纪小,又天资平平,一手字也不过尔尔,抄本来卖是不可能了,但抄好之后自己来使,却可以省下些买书钱。
但是周为对此却不是很上心,只把自己当个铺里的伙计,兢兢业业干活做事,不敢懈怠。
这魏家书铺里生意尚可,不断有些书生墨客前来光顾,周为端茶搬书忙活到午后才得空略坐一坐休息。
“为哥儿。”书铺管事很是和蔼,招呼他到后面坐下休息一会儿,“这老孙家的茶点愈发敷衍,你瞧瞧,剩下这许多来,你且也来尝尝。”
在铺子西边另开一廊,间以小屏,平日也有不少人在此交友清谈,搭售些点心果子,额外赚些银钱不过顺手的事。
周为这才恍然已过了晌午,没拒绝得了老管事,屁股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放松放松腰背,就听得耳边有人唤他。
“为哥儿!”来人冲进门来,顾不得举止仪态,忙左右张望两下,一眼抓住了满面茫然的周为,“你阿姊出事了……周午阿姊同人打起来了!”
看起来胖墩墩粗莽的魏三郎,身形却很灵活,左右绕过几间书架,架桌,客人……手里抓住周为,把他老鹰抓小鸡般直挺挺弄出书铺来。
“哎呀,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掠阵,免得周午阿姊受了欺负。”
“……为的何事啊!”周为一听家中出事,也顾不得朝管事告假,整个人由着魏三郎拉着他狂奔,“是谁来闹事?我阿姊可有事否?”
一张嘴那是灌了一肚子冷风。
只是他的问题,魏三郎也是一问三不知,没法给他吃个定心丸。
一路上周为是胆战心惊,魂飞魄散。
一口气奔上好几里路,到了甜水巷,周为已是上气接不上下气。
看见巷口都是些散乱石头,湿淋水迹,门口地面都是些纷乱痕迹,那口气险些闷在胸腔里上不来。
魏三郎比他体面,和周围听到动静出来察看的邻居对了个正着,魏三郎敏锐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快!快开门啊!”魏三郎一把将周为扯到门口,“赶紧去看看去。”他都听见里面周家阿姊激动的声音了。
想来此时战况正激烈!
魏三郎下意识忽略了门口的痕迹。
周为掏出钥匙开门。
“啧!”他们两都傻了,没用上钥匙,门从里头开的,周午站在里头挑眉斥问,“在外头磨磨唧唧做甚呢!到家怎不赶紧进来?”
门里头只见自家小院子里站满了人,里头有位妈妈正说着什么,惹得大家发出一片笑意,看起来其乐融融,气氛好不和谐,哪有半分周为预想中的剑拔弩张。
视线转悠一圈,确认了里头的都是生面孔,没那些所谓的“娘家人”,“远方亲戚”,媒婆之流后,周为心下先定了三分。
周为是真怕她姐那日抽刀结果那些人,然后自个儿落个牢狱之灾。
那他可就没了阿姊了!
“这些人是?”后怕渐渐褪去,疑问就返上脑海,“没人欺负你吧!”
肾上腺素飙过一回的周午眼下亢奋得不得了,她瞥了一眼院里的空挡,随口支使两个小子,“我能有什么事?去去去!自己先出去逛逛去,晚些时候再回来!”
想了一想,转性一般,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板给周为,而后不待两人追问,门板又轰的合上,把赶回家的周为同前来助阵的魏三郎给关在门外。
院子里,白芷看着午娘行云流水的动作也是瞠目结舌。
庄垂容也不是真来做客的,就算做客也没有把主人家拦在外头的道理。
“……今日原是我们莽撞了,也未曾知会两位小娘子一声……我们府中也是管教不周,竟让那等老妇冲撞了两位小娘子,这就是我们的错了……回去了定然严惩了她,给两位一个交代……”
“……原是谢礼,只眼下倒是成了歉仪……”
“还愿两位小娘子勿怪。”庄垂容是位美妇,和颜细语说了许多,“白娘子你又救了我儿……也不啻于救了我一条命,这是大恩啊……”
………
没过多久,还在甜水巷逗留的周为同魏三郎便看见周家大门又打开了,先前院子里的美妇人和小郎君一行人出来了,在门口同屋里人说了几句话,一行人便两手空空离开了甜水巷。
“赶紧进来吧!别在外头晃了!”周为把着门,喊了一句,不待见人,自己返身回了院子清点那些送来的礼品。
一匹妆缎,一匹杭绸,都是些时新的颜色花样,各色香粉脂膏,两攒盒的季福斋的时新果子,一盒蜡烛,几只琳琅阁的绢花朱钗小簪……
都是些小女儿喜欢且用得着的,实用与心意兼备。
当然更叫白芷欢喜的就是那几张交子,并几只小银鱼了。
交子是十贯,五贯都有,小银鱼掂掂重量,一只也有五两。
罪过罪过!都说施恩不图报,可是这不报是必须得图的,不然人家还不放心呢。
白芷在心里如此唏嘘,实则是笑得牙不见眼。
这一下子入账几十贯,抵得上她先前做事几年,如此“天降横财”,可不能怨她肤浅。
“哎,你说你怎么关键时刻这样傻?!”
也高兴得很,正在屋子里对着镜子插一只石榴红绢花的午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人家说了愿意帮你一个忙,怎样都使得,你怎么没应下。”
周午不知道今日这娘子是什么来路,但光看人家洒洒水送来的礼都是自己未曾见过的好东西,也晓得定然是财大气粗的。
这样的人家诚心出口许诺,那定然也是金贵的。
周午这点还是能看出的。
求个好前程不比这些不下蛋的死物来得源源不断?
“……”白芷猜到这人又是钻那钱眼里了,当即没好气翻了个白眼,“那你把你手里的绢花和其他得的东西都给我。”
想要好处没错,但也得有个度,小心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都给了我了,自然都是我的了。”周午慌慌张张地把窗户关了,再不同这人说话,生怕手里好东西又被哄回去。
左右谋的又不是她的前程,“哪里还能收得回的?”
说她傻还真是傻!
白芷坐在院子里挑了些点心填肚子,一边吃一边笑。
还是个小孩子心性,先前生那样一场气,又打又闹,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全丢在脑后了。
这送过来的东西有些是谢礼,但有一部分未必不是赔礼。
老虔……游妈妈到周家闹这样一场,怎么都该给周家些好处堵堵嘴的。
那些礼品当中本就有些是她的。
只是午娘先前使了好大一场威风,把游妈妈几乎打杀一场,正心虚着,哪里还记得起这一茬。
合该被白芷逮住“玩笑”一场,且看她什么时候缓过来再说。
已经被隔壁朱大娘子告知事情始末的的周为进了门,看了下周午屋子,抿着唇说不出的后怕。
正在井边洗林檎果的白芷看他担心。
“你阿姊为人还不晓得?吃不了亏的。莫忧心,她今日赚了笔横财,高兴得什么样,你可别惹她不高兴。”
若是她高兴,有人还苦着个脸,少不得要被骂上一句;“晦气!摆着个晚爷脸给谁看!”
周为条件反射般扯了个笑脸出来。
白芷咬了一口林檎果,发现这果子看着鲜亮,果肉却是软绵绵,实在不对她的口味,但浪费不得,也就一口口吃了,看周为可乐,“……行吧!午间懒得起灶了,那边有点心,随便吃点吧!”
又问周为,“你那朋友呢?”
周为便答他见无事已经回去了。
……
短短半日,白芷过得实在精彩,简单祭了祭五脏庙后一沾枕头便去梦了周公。
睡醒后略一醒神,一激灵。掀开被子搬出自己的钱箱子来。怪道今日午睡如此惬意,原是有财神相伴啊!
白芷下了床先严严实实关好了门窗,这才扑在床上清点自己的财产。
交子一叠,小银鱼一堆,碎银子一堆,铜板一堆……
清点好了数后,白芷这下是左看右看自己这屋子都不安全了,柜子?床底?房梁上?梳妆匣子里?
白芷揣着自己宝贝,满屋子转悠,看那那儿都不保险。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白芷想了想把交子缝进了自己两间里衣里,小银鱼给塞在梁上,哪里视觉死角一般人搜寻不着,剩下的散碎银钱分了几个荷包塞进上了锁的斗柜里,床板夹缝里……
今天大家都知道庄娘子带了厚礼来,少不得有几双不干净的爪子瞄上了这里,可不得小心谨慎些。
白芷藏好了东西,打定了主意要去锁匠哪里买上几把好锁,把这屋子里有门有口的东西都牢牢锁好了!
……
向晚时分,白芷提前吃过了暮食,又收拾东西准备出摊了。
“等等,你这就要走了?”周午早知道白芷要出门摆摊去,只是没料到这样早。
忙把手里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饭团里掺了糯米,险些噎得她上不来气,好不容易就水顺下喉咙,又慌慌张张跑出来净手,“不是说好我同你一起去嘛!也不等等我!”
好话说不了两句,她又开始抱怨。
白芷当她放屁,嘴里啧啧两声,斜眼看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可先说好,这可不是我请你来帮忙的,工钱我是一文都不会给的。”
难得“体贴”的周午:“……”
本来就没想贪她这几文“辛苦钱”,周午也一咧嘴,不客气:“……抠死你得了!”
“我这是丑话说在前头。”白芷跨着背带同周午一同推着车走,车上重量与早上差不太多,但是白芷减了些酱香饼的量,新增加了一类饭团,备量不多,只是预备试试水。
很快到了自己的摊位,白芷晃眼一看,发现自己这附近早上见过的摊位上,已经换了些面孔,摊上所售的东西也有了变化。
了然,多半是两家和租或是早晚分开了,这样平摊租费,也可以兼顾早晚不同种类客流类型。
“唉你说你,这晚上卖什么吃食,你该去宝相寺那边进些摩喝乐,绢纸儿,九连环……来卖,这个时候小郎君多,这些小玩意吃香得很。”
周午一到地方便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两只眼睛到处张望,还不忘给白芷提个建议。
她说得没错,与早上不同,这附近卖吃食的明显少了,卖些日用玩耍玩意儿的倒是多了不少。
左边的原本早上还是卖二红饭的——大麦仁和赤小豆按不同比例混合蒸熟做成。
此时已经换成了为老婆婆卖些小灯笼,顶上挂了一串滚灯,此时里头还没放烛,但风吹起来便圆溜溜地旋转,看起来很是活泼灵动。
“你究竟是不是来帮忙的?”白芷意有所指,冲她哼笑两声,嫌她。“哪有先灭自己志气的?”
“我本就是做吃食买卖的,不卖吃食卖些别的像话嘛!可别到时候两样都讨不着好。”
白芷是要做长久买卖的,不是那等心血来潮,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所售种类时时变换,是留不下回头客的。白芷不会做这样的事。
“行行行,你卖你的。”周午探手出来抚了下鬓间葵黄色的绢花小钗
——一下午,她愣是不嫌麻烦给自己另梳了一头发髻,另配了钗环。哪里是来帮忙的,分明是来显摆的。
把要用的东西都搬在台面上来,白芷仔细打量了她周身,有些后悔让她来帮忙了,“不是告诉了你,莫要太张扬了吗。”
周午收回了手,觑了觑她的面色,莫名涌上一阵心虚,“我也没做什么……这里又不是甜水巷,没人认得我们的,不碍事……你不是说要卖东西吗?那还不赶紧。”
怕她还要追问,周午忙站起身来张罗:“卖饼了,好吃酱香饼,秘制酱香饼……买多送多,买到即使赚到……”
白芷:“……”
虽然这里与甜水巷有些距离,但是若是没记错的话,周午是这一身穿戴出的门吧!那不还是该晓得的都晓得了。
白芷忧心忡忡,有心想再提醒两句。但前面已经有客人上前来了。
“娘子你可是要买饼?!”有客上门,周午正等着多卖些钱来堵一堵白芷的嘴,“那你可是来对了,我们家这饼在青州几十年的老字号,有好些分店,那滋味保管叫你满意,您要来点吗?”
“今日我们有便宜,卖得多便宜,买三张白送你半张呢!”
周午小小年纪就能在各家铺中推销,虽然有大家伙看在相似情面上的缘由,可也未尝没有她口齿伶俐的缘故啊!
一些空话,套话,她是张口就来,一套接一套,半点不打磕绊,口齿清晰,语带笑意,真是讨喜。
……如果对着的人不是……不是隔壁鱼羹宋娘子就更好了。
“……小娘子,你这究竟是青州来的,还是胡州来的呢!你这都把我给搞糊涂了。”宋娘子面上带着笑戏谑道,倒是不见多少生气。
倒是把白芷臊得面皮微红,刚要解释一二,宋娘子便一挥手,“行了,我们都省得……出门在外嘛……这饼你先给我来上一张。”
这一张饼就是十五文钱,抵得上她两碗鱼羹了,话说得敞亮,但给钱的时候宋娘子也不是太痛快。
周午摸了摸鼻子,别的不会,帮着切饼装饼的活还是能干的。
宋娘子的鱼羹摊子今晚也出摊,她给了钱便在自己摊子里等着——顺手的事。
那到了手里,这饼还热乎着,上面的芝麻和葱花被着热气一激就是喷香,宋娘子闻了闻味,又掂了掂量,心里还算满意——
这小丫头嘴里也不全是些诳语。
这饼若是她自己一个人,是不会买来吃的。
不过家中小儿在别人家玩耍的时候,提了一嘴这晚照桥有家新饼店,说起来滋味如何如何好,馋得那小娃娃是眼泪汪汪地回家的。
小小人儿,又没了爹,可不就比别人更容易受了排挤欺负。
别的就算了,可这饼是件多小的事,值得小孩子家家这样奚落。
宋娘子哪里舍得小娃娃这样眼巴巴地看着,自是赌了咒下回给她买回去的。
隔壁白芷给宋娘子送了饼后,也没空再关注这位“竞争者”如何要关照自己生意了,不过一会儿功夫,白芷摊子面前便围了几位客人——
许是两位年轻小娘子做买卖有些稀奇,又或是周午吆喝声也蛮有趣……
总不会是短短一天就有了回头客了吧!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