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都说老罗家家庭幸福美满,可是,谁知道呢。
*
“春天,你什么时候休假?”爸爸罗卫国打电话问。
“后天。”她回,只不过她不是休假,而是彻底辞职了,但她没有立刻告诉父母。
“那你今晚和我们一起去逛逛,给奶奶买点东西。”
爸妈以为她休了个长假,还念叨:你那个公司终于舍得给你休息了?
其实罗春天是有假的,只不过她每次都假装自己在忙。
“...嗯。”只要每次回奶奶家,爸爸必然会叫上自己一同去购物,不为别的,就为了听别人口中的那句话——哎哟,老罗一家又准备给老人家买什么呀,真孝顺啊。
瞧瞧,真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啊。
爸爸尤其喜欢听到这些。起初罗春天也很喜欢听这些夸奖的话,因为听着很舒服,有一种做了好事被人看见的感觉。
但她现在不这么想了,这些话听起来舒不舒服又能怎么样的,毕竟嘴长在人家身上,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只是她很佩服爸爸,居然十年如一日的痴迷于此。
妈妈就很不同,可能是出于职业的原因,妈妈很不屑这种话语,她只在乎有多少金钱可以支配。
妈妈雷丽就不是很在乎了,比较的我行我素。大概和她的职业有关,妈妈是版画家,挣得钱远比爸爸要多,大概是有了金钱的底气,所以她才会这么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吧,罗春天想。
晚上,一家人来到商场,他们先去逛了超市。
不出所料的,他们遇见了爸爸的同事,这次是一位和蔼的大婶,她一看到他们一家,眼中的羡慕都要溢出来了:“老罗,又和家人来逛超市了?”
罗卫国笑呵呵的:“打算回家看看妈,顺便给妈买点东西。”
大婶脸上绽开笑容:“真好啊,”然后把目光放在她身上:“春天都这么大了啊?听说是公司主管咧,真好啊,真好。”
真好,大婶一共说了三次真好,罗春天眼无波澜的看她,心里猜测:她真的觉得好吗?
罗卫国看到女儿衣服面无表情的样子,拍了一下她的背:“快叫王阿姨!”
“王阿姨好。”
这就是让罗春天感到厌倦的内容,驻足、寒暄、闲聊,看起来关系很好,可是谁知道呢。
雷丽果然受不了了,她拉过老公,客套:“我们要去那边逛逛。”
这种时候她还是要感谢妈妈的,不然以爸爸的性格,不知道会聊多久。
这样一看,爸爸和妈妈真是绝配。
逛完超市,妈妈并不急着回家,而是拉着爸爸去逛专柜,说是最近上了新的口红色号和新香水,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让罗春天如果不想跟着,就先回家。
她求之不得,反正东西也不用她拿。
她今晚的角色,更多的像一个人形立牌,拿出去展示一圈,以示家庭和谐美满,这就可以了。
*
在回奶奶家的路上,车子抛锚了。
罗卫国苦恼的下车检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叫修理也没那么快啊。
好在这条路车子少,罗卫国设好路障后,赶紧打电话联系维修公司。
罗春天也下车了,她刚才从路标上看到,这里已经是上河镇了。
上河镇是奶奶家,也是爸爸家。
在罗春天的记忆里,自自己出生以来,就和爸爸妈妈一直居住在在A市,因为爸妈工作忙,所以很少有机会回来,有时候逢年过节都没办法回来。
“唉,你说说,要是你会开车多好啊。”妈妈也下车了,对罗春天抱怨。
妈妈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嘴上的鲜艳也正正好。
现在是夏初,所以天气还不算热。
罗春天默默的看了妈妈一眼,没有说话,她和妈妈不太对付,如果说得多了,很容易三两句的就吵起来。
妈妈雷丽是版画艺术家,有很多人慕名而来求合作,所以妈妈在艺术领域一直心高气傲。久而久之,这股子高傲,也带到了日常生活中,她时常瞧不起罗春天做的东西,因为在她心里,广告设计不过就是东拼西凑,她瞧不上。
尽管她女儿所在的公司是A市最大最知名,也是最成功的广告公司——ACCESS。
“修理公司说要一个小时,我联系一下老妈,看看能不能找人先把你们接回去。”罗卫国跑到老婆身边,殷勤的说。
雷丽默许了,罗春天也没意见。
这一次回上河镇,爸爸妈妈都以为她是事先请好了假,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很快,奶奶那边就有了回复,“奶奶说已经找到来接我们的人了,叫吴刚,他很快就到。”
吴刚?罗春天侧耳听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在嫦娥身边砍树的吴刚?
她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个名字莫名的喜感。
罗春天乖乖的把行李拿下车,罗卫国在一旁抱怨:“你说说你,就回来三四天,非要带一大箱东西,你这是要干嘛?”
“我想奶奶了。”罗春天看了一眼忙得急赤白脸的爸爸,淡淡地说。
“你这孩子!”罗卫国瞪了她一眼。
罗卫国经常这样瞪她,只要她做得稍微不如他意,就会遭到如此的反对。
雷丽没有什么行李,就一袋衣服和一袋日用品,很轻松。
她的东西虽然很少,但从包装上看,都是贵货。
雷丽能赚钱,也很喜欢昂贵的东西,她认为要用就要用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可不能亏待了自己,罗卫国也是相当宠妻,工资全上交,由老婆处置。
幸好妈妈懂得如何驾驭金钱,每一笔都花得值当,至少在她眼里是这么认为的。
罗春天盯着妈妈身上那件虽然看不见logo,但是一看就很精贵的披肩,出神。
她曾经也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很喜欢外表昂贵华丽的东西,因为当时浅薄的她以为,只要自己拥有了这些,或许就会被妈妈认可自己的品味,又或许会被别人赞赏。
她也真的获得过别人的认可或者赞赏的目光,但是却没有真正的心满意足。
当时的她还天真地以为,是因为没有得到妈妈的认同才会这样。
她现在懂了,那是自己病态的渴望所带来无尽的**和虚荣心,她多希望被人看见被人夸奖,但实则是想要被妈妈看见或是夸奖。可悲的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哪怕是只言片语。
而真正得到的,是那一笔笔大得吓人的账单。这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罗春天有时候会反省自己,如果自己也会花钱记账,前几年就不会那么狼狈了。
好在,她现在不需要来自妈妈的目光了,因为她知道,妈妈的目光里,永远只有不以为然,和轻视。
这时,一辆小货车就停在了他们旁边,开车的是一位长发男人,车里还坐着一位可爱的小女孩。
“请问是黄秀丽奶奶的家人吗?”吴刚下车,有礼貌的问。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没怎么变呢,他心想。
吴刚?罗春天看到本人,一下子和名字对不上了,顿时有些恍惚,她险些以为吴刚是这辆货车的名字。
眼前的男子留着长发,好像还有点自来卷,脸很是清秀,唯一的瑕疵,就是他的右眼,看起来像是瞎了。
唯一能对得上的就是他的身材,十分的高大壮实,跟他本人的名字很像。显然,罗春天对眼前的这个男子的印象才刚开开始。
“是的是的,请问您是吴刚吗?”罗卫国走上去。
吴刚点头,说:“黄奶奶说你们的车子出问题了,让我过来接你们,正好我也刚办完事。”
“行李就这么多吗?”吴刚指着地上的行李,他扛起行李箱,说:“上车吧。”
雷丽毫不掩盖的皱眉,很是嫌弃的看着小货车,她从来没有坐过这种车,也不想做。
“我还是和我老公一起等着维修公司吧。”雷丽把自己的行李放回车上。
吴刚点头,看向罗春天,说:“那就你和我走?”
“嗯。”罗春天点头,她对爸爸妈妈说:“我到了给你们发信息。”
说完就上了吴刚的小货车。
“抱歉,我妈妈她就是那个样子。”车子刚起步,罗春天就对他道歉。
毕竟吴刚是好心好意来接他们,没理由无端遭受这样的嫌弃,而且妈妈的表情还真是一点也不克制。
“没事。”吴刚笑眯眯的,倒也不介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罗春天。”她说。
在罗春天上车之前,吴春湖就鬼精鬼精的在车里探头探脑了,她在猜他们会不会上爸爸的车。
她认为,那个老一点的女人不会上车,果然被她猜中了。
但是那个年轻一点的,吴春湖拿不准主意,那个姐姐看起来面无表情,没什么活力,还有点凶凶的。
直到她听到了罗春天的名字,才决定搭话。
“姐姐你也喜欢春天吗?”这时,那个小女孩开口了,声音奶呼呼的。
罗春天意外,一般不会有小孩子主动找自己说话,但又觉得这个孩子招人喜欢,于是摸摸她的小脑袋:“是呀,你几岁了?”
“五岁!”她的声音带着兴奋。
“那你要叫我阿姨哦。”
小女孩摇头,说:“不要,你好看,你是姐姐。”
罗春天被她逗笑了,现在的孩子真是会说话啊。
“春湖,要有礼貌。”吴刚开口了,声音温和坚定。
“没事,孩子很可爱。”罗春天心里喜极。
“你叫春湖呀?”她看着孩子澄澈的眼神,问。
吴春湖点头,“嗯!”
然后她拿出纸和蜡笔,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自己的名字,然后炫耀般的举在罗春天面前,说:“姐姐你看,我的名字这样写!”
“哇,好厉害呢,会写自己的名字。”罗春天拍手,乐不可支,爱不释手的摸着她胖乎乎的脸颊。
吴春湖的活泼与可爱,让她心里某处的坚冰在这一刻融化了一点点。
也让她脑内原本复杂纷乱的思绪,平复了下来。
吴刚侧头看着罗春天和女儿的亲密互动,也笑了。
他把一只手撑在窗沿边,歪着头看着眼前的道路,车内回荡着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和罗春天盈盈的笑声,时不时有阳光穿过玻璃,洒进车里,不热,暖暖的。
“哎哟,春天回来了。”奶奶黄秀丽在门口等候。
罗春天下车,奔向奶奶,热络的抱紧她瘦小的身体,真心的感受着奶奶的气味:“奶奶,我好想你。”
“奶奶也想你啊!”奶奶笑得脸都皱在一起,“小吴啊,辛苦你了。”
吴刚把行李拿下来,也笑眯眯的:“不辛苦。”
“谢谢你。”罗春天也对他道了谢,“行李有点重,麻烦你了。”
“没事的。既然安全送到了,我就先走了。”吴刚礼貌的冲两人点头,临走前,吴春湖还从车窗里探出头,对罗春天说:“姐姐再见!”
“嗯,再见。”罗春天对她挥挥手,这个小娃娃,真招人稀罕。
车里,吴春湖收起了笑容,声音带着失落:“爸爸,以后还能见到春天姐姐吗?”
吴刚注意到了女儿的情绪,安慰道:“有机会爸爸就带你去找春天姐姐玩,好吗?现在春天姐姐累了,需要休息。”
“真的吗?”吴春湖的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的。
吴刚宠溺一笑,“嗯,真的,爸爸答应你。”
“爸爸真好!”吴春湖又恢复了笑容。
*
奶奶家是一栋三层半的小洋楼。
罗春天吃力的把自己的行李箱搬到二楼,这里有一间她的房间。
房间里很干净,看来是奶奶特意打扫过了。
以前寒暑假有空的时候,爸妈就会送她过来奶奶这里住两天。
当然,她也很喜欢和奶奶住在一起,而且她尤其喜欢上河镇,这里的静谧,是A市比不了的。
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摊开,整理。
罗春天盯着满箱子的衣服和鞋,这些东西,她曾视为珍宝,认为它们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这些东西,都是曾经被她是为工具,被人看到的工具。因为她深信,好的外表能吸引人。
于是她执着于不同的搭配,一套衣服陪一双鞋。
真想不明白,当初自己为什么会深陷于此。
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几块布而已。而且还造成了她极大的收纳负担,现在她也很苦恼,家里那些没穿过、没摘过吊牌的东西要怎么办。
难道别人会因为自己穿了一件好看又贵的衣衫,就会更尊重自己一点?
想到这里,罗春天笑了,经历过摸爬滚打,她已经更给自己答案——并不会。
唉,做人果然得看得更远一些,她忏悔。
这时奶奶走了上来,看着满屋子的东西,惊讶:“春天呀,你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啊?”
“嗯。”她点头。
“是想和奶奶长住吗?”奶奶笑呵呵的问。
奶奶身体很硬朗,每天除了煮饭看电视,还能去菜地种菜、散步呢。
罗春天蹲在地上的身形一顿,然后才缓缓开口:“嗯,可以吗?”
奶奶也是一愣,随即答道:“可以呀,当然好了,你想住多久都行。”
“谢谢奶奶。”罗春天挤出一个笑容。
她刚把行李收拾到一半,爸妈就回来了。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想起她没给爸妈发消息,于是她把放在床上的手机拿起来一看,果然爸妈也没有问她是否安全到家。
算了,罗春天把手机放回床上,这样的事情,她习惯了。
她和爸爸妈妈好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他们负责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负责自己的吃穿用度,关心自己的学习和工作,至于其他的,从不过问。
罗春天原本以为这样的父母很尽职尽责,毕竟自己从来也没无缺过什么,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才发现,自己在物质上是很富足,但是精神层面,却愈加匮乏。
匮乏到她曾经需要买大量的衣服和鞋子来填满,仍旧觉得不满足。
晚上,爸爸烧了一大桌菜。
大概是太久没见面了,他们一坐下,就开始说个不停。
他们家没有婆媳之争,奶奶是退休教师,明事理,而且奶奶很是喜欢妈妈,因为妈妈总给她买一些好看又有用的东西,让她在老太太堆里很有面子。
这次又带回来了一把漂亮的按摩梳和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按摩仪,“果然是艺术家啊,品味就是好!”奶奶乐呵呵的。
“那当然了,妈,你也不看是谁的老婆。”爸爸也十分自豪。
“妈,您喜欢就好。”雷丽眉眼弯弯,不合时宜的来上一句:“可惜呀,春天是一点也没遗传到我这艺术细胞呢。”
奶奶赶紧找补:“哎哟,你别这么说,春天好歹在大企业,而且也是做什么设计的呢。”
“广告设计。”罗春天补充。
她都不用看,都已经能脑补出妈妈眼里的不屑。
罗春天偶尔会感受到来自妈妈的恶意。
每当有人夸妈妈的时候,她总是会把自己拉出来当个垫背,以示高低。就好像在说,我的女儿,一点也没有继承到我完美的基因。
罗春天忍不住想,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明明是在夸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说自己的女儿不好呢?
这是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吗?还是说,妈妈到底爱自己吗?
还是,她只是在给自己的完美生活找一个瑕疵?
就像小时候妈妈把她送去钢琴培训班,因为妈妈笃定她没有绘画天赋,尽管钢琴老师夸她学得快,妈妈也总是会说:“哎哟,老师,你真是太会鼓励孩子了。春天呀,不怎么聪明,老师您多费心了。”
小时候的罗春天听不出来这话中的意思,但稍微到了年级,她就懂了。
那些那曾经的猜想,都不是,妈妈只是想要贬低自己,如果自己有要赶超她的苗头,那必然会被她在语言上杀掉。
最初,罗春天不敢确认自己的想法,因为太难以置信了,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会有母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女,但次数多了,她不得不相信。
她也试图去改变、去争论,但是每次都是一拳砸在棉花上,毫无作用,反而是自己气得心脏疼。
自那以后,罗春天就对妈妈这种行为采取无视的方法,果然舒坦多了。
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在这种滔滔不绝的会话场合,能跑就跑。
自从有了这两种总应方法,她现在的心态非常平稳,可以说是再来这种场面十次,她也能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波澜不惊。
罗春天赶紧扒了两口饭,放下碗,说:“我吃饱了。”
“对了,春天啊,”奶奶叫住她,说:“家里有一箱牛奶盒新鲜的蔬菜,你提过去给吴刚,就当是道谢了。”
道谢当然没问题了,罗春天非常赞同,“吴先生住在哪里?”
奶奶把吴刚的地址发给春天,于是她就提着牛奶和一篮蔬菜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