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尚瑾步子滞住了,却没敢转头。
为什么?
好问题,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只知从记事时起,两家就定下了这门婚事,知晓自己有个远在永州的未婚妻。
那时建州温氏声名不显,永州符氏家世显赫,母亲说,那是她能求得的最好的一门婚事了。
他少时不常到永州去,仅有一次见到了襁褓中的二女公子,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少年仅凭符家送来的画像与书信去认识未来的妻子,而他也常常搜罗建州的珍稀物件托人送去。其中就包括她随身带着的那把秦琴。
她怕是不知晓的,若知晓这琴是他送的,指不定又要扔到哪里去。
细细捋下来,他缓缓开口,只得这般作答:“自小定下的婚约,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与你的婚事,母亲盼了十几年,我也就随她一起盼了十几年。”
“只是这样吗?”姜衍君有些失望。
“嗯。”他说,“建州离永州那么远,还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很不公平,对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婚姻之事,本就该听凭自由。待陛下转危为安,我会亲自送你离开。”
姜衍君抬起头,却问:“那你——还想娶我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温尚瑾不敢贸然作答,却急切地想知道问出这话的人,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他蹲下身时,暖黄的灯光映着眼前人的面庞,他才发觉,她好像哭过。
不知是难过,还是喜极而泣,自然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琥珀色的瞳孔洇满了泪,如碎星似的闪着光。
很漂亮的一双眼,又因盛满了泪更胜往日几分。
如果美须得以这么多的苦楚为代价,那么他宁愿眼前人可以不用这么漂亮。
可有时候,漂亮也是可以杀人的。
甜若蜜糖,毒若砒霜。
本着一郡之地比脸面金贵得多的态度,姜衍君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言辞更加诚恳:“如果我不走的话,你还愿意娶我吗?”
温尚瑾愣住了,灿若碎星的一双眼攫住他,等待着他难以宣之于口的答复。
犹豫了许久,还是攥上了她冻得僵直的指尖。
他说,“愿意的。”
形似蜜糖的砒霜,也是会令人神往的。
温氏二公子既非圣人,也非君子,对上这样一双眼,岂能不入彀?
姜衍君当天入狱,也当天出狱。
从牢笼到冬日暖阳下的那几步路,她抱着琴,攥着揉成团的信纸,掌心渗出的汗将信纸都洇湿了。
温尚瑾提着灯走在前头,那一点点微弱的光,很像在坤漪宫的那间昏暗的屋子里,灯火微茫。
西京城中的温府,还保留着十余年前的样子,中规中矩,没有半分逾制。
府里有低声的絮语,没有吵吵嚷嚷。
然而这样沉闷的府邸里,也有一位市井妇人。
甘夫人是温太傅的续弦,也是温二公子与女公子温玖的生母。甘氏无甚高贵的出身,从前家中只是酿酒的。可因生得实在貌美,有一日在店中给客人沽酒的时候,被打马过街的温太傅看上了,才娶回家中来。
京中人将其引为佳话,也流传了许多年。
甘夫人哪里知道什么佳话不佳话的,她只知在温家执掌中馈快将自己累死了,成天到晚操个咸淡的心。张罗完长子的婚筵,紧接着还得操劳次子的婚事。
桌案上堆满了卷轴,皆是各家送来的适龄女公子的画像。送来时是什么样,现下也是什么样,原封不动。甘夫人随手展开一卷来,长叹道:“前几日送了这么多画像来,守珂一张也没看吗?”
晴宜回道:“二公子近日劳碌,未来得及看。不妨夫人先代二公子看过?”
甘夫人“啧”了一声,道:“我看过有何用?是他娶妻还是我娶妻?挑三拣四的同他老子一个德性,若是挑的不满意了还得来怪我。”
有婢子自外头来,匆匆来禀:“二公子回来了。”
甘夫人与晴宜一齐向院门口看去,月形门一前一后踏出两个人影。少年身后跟了个紫绮衣缃绮裙的少女,抱着散花绫罗包裹的秦琴,罗裙翩跹过处带起一阵寒风。
少女耳尖与指节冻得通红,模样楚楚,我见犹怜,夫人眼睛都看直了。
少年行了礼,甘夫人张口就骂:“你怎么随随便便把别家的女郎君——”
结果温尚瑾开口:“她是衍君。”
甘夫人把手中画像往晴宜手里一塞,改口道:“怎么随便把别家女郎君的画像拿了回来,还不快给人家送回去。”又使了个眼色,“快快,收起来。”
晴宜无言,夫人莫不是以为自己很机灵?
姜衍君微微俯身朝她行礼,甘夫人忙上前去扶住她,直言不必多礼,笑得嘴都合不住了。
这来了可就不能走了。
甘夫人遣人去给她收拾住处,转头就寻温太傅择定婚期去了。
姜衍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温家住下,像个千里迢迢来投奔未婚夫的孤女。
她想说,其实那处破破烂烂的旧宅也挺好的,可温尚瑾执意带她回了这里。
温尚瑾带她去住处的路上,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大母?”
温尚瑾道:“你且安心住下,此事我会去同齐恂谈,无非等个一两日。”
“嗯。”
“缺了什么同婢子说,母亲她——很好说话,还有我妹妹阿玖,你见过的。她念书去了,还不曾回来。我兄长与嫂嫂如今不在西京,府里没平日里热闹……”
“齐恂常到我家中来,若他当着你的面说话难听,你……别跟他动手。”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平日里旁若无人惯了,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礼貌过。
姜衍君道:“我想要琴弦。”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谢谢。”
客客气气的,真让人以为她是什么知书懂礼的女公子。
若非他脑袋被她砸了一下,现在还疼着,温尚瑾也就信了。
两日后,衍君的祖母与两位嫂嫂都被接到了温府里来。
当时姜衍君正在房中给旧琴换上新弦,婢子前来告知,她提起裙摆便往前院奔去了。
垂垂老矣的符母坐在屋里,大嫂与二嫂侍奉在身侧,皆着缟素。
符母看向衍君的眼神痴痴的,再不复往日清明,仿佛没有认出她来,口中喃喃念着:涣君、涣君啊……”
当年任性出逃的二孙女,符母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姜衍君生平第一次这样郑重地行礼,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的给祖母磕着头,听着头顶上的人在叫“涣君”,她跪伏在地很久都没有起来。
少女的身躯啜泣而发颤,泪珠坠地,溅开一朵又一朵的花。
直到兰卿大嫂也哭着说道:“大母,这是衍君呀。”
“是衍君啊。”符母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要扶她起来,“怎么哭了呢?都怪大母老糊涂了,眼睛不好,才把你看成了涣君。都怪大母,衍君别生气了。”
老人家以为衍君是生气才哭,殊不知此言更令她万分愧疚。
祖母对她的记忆,仍停留在怀贞十四年,她离家的那一日。
符家二女公子发了好大一通火,摔了碗,糟蹋了祖母给她熬的粥,掀了桌,浪费了母亲为她做的菜。
她又变回了昔年泪水决堤,赌气离家出走的孩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
昔日她同涣君说,不论生死,都该周全这孝悌之义的。
可如今她苟活着,早就失了孝了。
“衍君有愧,于大母有愧,于家有愧。”
“衍君快起来,地上凉啊。”
符母欲扶她起来,衍君却一拜再拜,兰卿与芳生都上前来劝她,好说歹说才把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姜衍君泣不成声,老人家的袖子上也沾满了涕泪。
有个少年停在院门外,没有踏过门槛,只远远地看见她在哭。见到这样的情景,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苦难是不会让她落泪的,唯有温情才会。
温尚瑾想到许多天以前,他也曾见她哭过,是在居雍宫的锦池旁。她低垂着头,频频扯袖去拭干来不及滚落的泪。
而他假装在赏池中的鱼,站在很远的地方陪她。
温二公子不忍心打破家人团聚,于是只遥望了一眼,便又转身离去。他转头就见齐恂抱臂靠在墙边,没个正经地揶揄:“温二公子也学着听墙角了?”
温尚瑾抬脚就踹,横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有什么话,出去说。”
齐恂遂话入正题:“我父亲刚从宫里回来。”
温尚瑾问:“陛下如何了?”
齐恂道:“不太好。断肠草能解毒,却也有剧毒,未必就能治得好。据我父亲说,估计治好了也是个垂涎的傻子。”
温尚瑾蹙着眉:“齐司徒会说这样的话?”
齐恂笑道:“行吧,是我说的。要我说,这符衍君还真是恶毒啊,先在驼蹄羹里放了金刚石粉,以致内里出血,这才使她的第二剂毒蔓延全身。”
温尚瑾垂着眸,没搭腔。
齐恂耸了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反正这棘手的事我是抛给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温尚瑾叹道:“能怎么办?娶呗。大不了在陛下驾崩前就娶进来。”
温二公子已经遇上杀猪盘了,齐公子的杀猪盘还会远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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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笼中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