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王昭愣了一下,从脚底下发出的那层薄薄的红色光束还围着她转。
“下来吧。”她在工作鬼员的示意走过去,又听她解释说,“你现在投胎很不划算,根据最新版《投胎管理办法》规定,我建议你再等等。”
柜台前有把椅子,王昭没坐,她面对工作鬼员站着,说出自己“残魂”这个名词的解读:“残魂的意思是我的鬼魂不完整?”
对面赞许地笑笑,公式化的笑脸中带有挥之不去的疲惫社畜味,“对,残魂是个统称,准确来说你现在是本魂,缺失的那部分叫‘次魂’。缺少了这缕次魂,魂魄不全,投胎的话会降一级。”
她举出几个例子,比如投胎成人,只能是或身体或精神或智力有缺陷的人,像是天生残疾、遗传的精神病和无法纠正的智力障碍等。
王昭却想到另一个方向:“还能不投胎成人?”
对面说:“可以的,投胎成各种动物也行。”
王昭想了想,问:“投胎成动物的话,能指定品种吗?”
“目前不支持指定投胎业务。”
王昭眼皮一垂:哦,那算了,还想下辈子当大熊猫呢。
结合她说的情况,再当人显然不划算,当动物风险又太大,王昭思考后又提出疑问:“那我现在怎么办?”
“两个选择。第一,继续投胎,魂魄会跟着下一世的生命慢慢复元,死后就不再是残魂,那么下下一世就能恢复正常;第二,把遗失的那缕魂魄找回来,补足,然后正常投胎。”
那这就没什么好犹豫得了,怎么看都是后一种更有吸引力,但当王昭选定第二种后,看到工作鬼员欲言又止的表情,当即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果然,她说:“但是次魂毕竟占比太少,没有正常鬼魂该有的意识,对本魂和外界的刺激感知甚微,就像一粒灰,可能窝在某个角落也可能钻进缝隙里不知道出来,也可能对某个人、某件物品、某个地方执念太重,自己赖着不走也未可知。而且本单位尚未研制出能有效搜寻的法器,所以非常难找。”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好消息是你有三年的等候期,只要找到,欢迎随时前来投胎,这样才比较划算。”
听完她的长篇大论,王昭已经不知道该做何种表情了。
工作鬼员履行完告知义务,捞过桌子上的手机拨通电话,王昭隐约听见电话那头发出一声哀嚎。
十分钟后,两具慢吞吞的身影从后方阴暗处走出来,黑无常脸色好像更黑了,白无常像个被崩几十枪的丧尸,那一刻王昭脑海里无数次的加班记忆滚滚袭来,几乎都能看见围绕在他们身旁的浓浓怨气。
上穷碧落下黄泉,中间夹杂个人间,社畜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殊途同归的悲惨。浓稠怨气之下,他们仨再度启程,白无常表示必须用奢侈的作风来麻痹加班的悲痛心情。
他提出:“我们要解放双腿”
黑无常:“同意。”
微风掠过,黄泉漾开涟漪。听他这么说,王昭想起电视剧里呼风唤雨的仙妖鬼怪,心里升起一丝丝期待:“腾云?”
白无常摇头:“不是”
她又问:“驾雾?”
黑无常否认:“驾不了。”
王昭垂眸,脚下是碎石子路,很湿润,散发微凉的水汽,是黄泉水经年关照的成果。她神色略为复杂:“该不会是,,钻地洞吧。”
白无常被她这么一猜,顿时感觉受到了侮辱:“我又不是老鼠钻什么地洞,我们坐车去!坐车坐车!”
他说完一扭头,敞开了嗓子放声大喊:老陈~~~
他喊的时候脸转了个180°,因此尾音拉得极长,又被他拢在唇边的两只手掌无限放大再放大,真可谓气吞山河,振聋发聩。
王昭捂住耳朵躲开几步,又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声吸引住抬头向上看。
“嘭咚!”一辆车重重落地,砸飞好几颗碎石子。
王昭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灵车啊?”
线条僵硬,款式老旧,纸糊的半边门被震开了,还是个粗制滥造的灵车。
前排司机头发长发束起来,像个穿便装的道士,透过拆了玻璃的车窗看过来,很经验丰富地问,“又来个残魂?”
黑无常嗯了声,矮身钻进去。白无常见王昭半天没动静就催她赶快。
王昭咽了咽口水,吐字艰难:“……地府也有滴滴打车?”
“非也,就这一辆。”白无常眨眨眼, “老陈本职不干这个,闲来无事,开车打发时间而已。”
王昭边走边问:“那他本职是?”
“湘西赶尸。”老陈见都坐齐了,打火发动车子,顺口解答。
王昭:……
这地府是够卧虎藏龙的。
白无常老学究似的摇摇头,无不惋惜地说:“现在人界交通运输业发达,老陈已经好多年没业务了,唉,夕阳产业啊。”
老陈一踩油门,车身宛如火箭瞬间直冲出去。他开车豪横得很,一路横冲直撞,风驰电掣,终于有惊差点险地抵达目的地。
车还没停稳坐在副驾驶的王昭就夺门而出,扶着墙原地干呕。
要命了,做人的时候不晕车,现在成了鬼反而要把胆汁都呕出来。
白无常给她拍背,笑嘻嘻问:“怎么样,刺不刺激?”
王昭表情委委屈屈:“你故意的。”
白无常笑脸一收,摆出念佛的手势,“阿弥陀佛”一句,然后大言不惭道:“没关系,佛祖说他原谅我了。”
王昭:“……可我不原谅你!”
“无所谓,”黑无常避开太阳走到楼道里,“你下辈子就不记得了。”
王昭语气里透出幽怨:“我要投诉!投诉!”
白无常不管黑无常的嗤之以鼻,坚称王昭的魂就是在吴老太家楼梯口摔掉的,企图赶紧解决好回去睡大觉,这会儿正扒着楼梯一阶一阶找呢。
听到王昭这么说,他又蹦上来,手里托着一个意见箱,“欢迎投诉,本中流砥柱代表地府办事处感谢您的反馈!”
鬼手紧缺,每次有鬼被投诉,阎王非但不敢训斥,还要点头哈腰地来安抚安抚,更有甚者还能捞到半天假,生怕这群打工仔哪天一个不高兴甩脸不干了。
王昭这才体会到什么叫没天理、没地理、没处说理!
次魂不在这里,她被白无常拉着翻遍了上下六层楼,到底是没找到,无奈之下只好又回到家里继续找,但很遗憾,除了趴在桌子上无人收的尸,再没有别的。
黑无常还好,可能是这种麻烦事做惯了表情没什么变化,而不停揉头的白无常明显带着暴躁,王昭觑着他俩的脸色,小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啊啊啊!”黑无常把抓狂的白无常拍开三米远,“先沿你死那天的活动轨迹走一遍。”
这不巧,王昭平时就不爱出门,当时又赶上周末,死前两天都在家里窝着,活动轨迹都在她工作的外地,到这的话高铁一个小时。
黑无常静了一瞬,像是已经预见了接下来强大的工作量。白无常直接炸了:“我想死!!啊啊啊!!!”
黑无常:“你再好好想想死前又没又受过什么刺激,比如走路撞了墙、被车剐蹭了一下、和人有过争执或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东西?总之一切让你身体或精神受刺激的都行。”
“刺激,,,”王昭努力回想,不知不觉临近窗前。忽然,一个毫无前兆的直觉强势袭来,直冲灵台,不容置喙地攫取她的双目。
她像是被指引着,伸出手。透过窗往外看,蔚蓝天穹下,世间车水马龙,行人穿梭,宽广的柏油路交织如网,串起高楼与低檐,嵌入一颗颗人工湖和行道树,把整个城市都吞吃进它涌动的巨腹中。
“在那儿。”一道被玻璃偏折的阳光照上王昭食指,她指向远方的一片居民楼,飘然出口。
“辰辰你怎么跑到这了,吓死我了!”年轻女孩边说边跑过来,及膝黑裙随着她的动作大幅度摆动,“不是说让你在楼下等我吗?”
一双黑色低跟女鞋停在小男孩面前,他这才抬头看向揉着自己头发的年轻女孩,叫了一句,“安安表姐。”
安安半蹲下来,拉起辰辰的小手,“走吧,今天的事很重要。”
辰辰回头看了看,身后是小区的一列绿化带和草坪,再往后竖着一排排单元楼,他眨眨眼问:“不等奶奶了吗?”
安安鼻子一酸,仰头用力把眼泪憋回去:“等的,奶奶在等我们呢。来,表姐带你去找她。”
姐弟二人坐进车子里,驶出小区大门后安安一打方向盘,黑色轿车便汇入主干道的车流中。与此同时,刚才她和辰辰待过的地方多出三个凡人看不见的鬼。
“新城家园?”新城家园小区内,黑无常边走边问王昭,“去过哪一户?”
他以为王昭曾和这里有过联系,所以才会指出这么个地方找次魂,但他猜错了。
王昭闻言“啊”了一声,满脸茫然,“什么哪一户?我没来过这。”
白无常咬牙切齿:“没来过你瞎指什么,大热天你广乐一日游是吧!”
广乐就是这座北方城市的名字,七月的天,确实热得不行。
王昭也有点歉意,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认定这儿了:“我就是觉得应该来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能有什么……”白无常的话被一串电话铃声打断。
黑无常摸出手机,拇指划过接听键。刚一接通,那头噼里啪啦的话砸过来:“统计名单显示有个鬼三天都没来地府报道,你们得把她接引回来,死亡地点为在广乐市西店区新城家园……”
“二期三单元。”新城家园一共分三期,他们跟王昭来到的就是二期三单元。黑无常望着标明单元号的入户单元门头,不由自主地接上电话那头的话。
“诶?你们到了啊?”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有些疑惑明明几分钟前才统计出来的数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不过她转念一想可能统计鬼员说的,也就没多问,只是又把精确到层户的详细地址重复一遍,确定对方接收到后才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熄灭变暗,黑无常没有立即放进口袋,而是把它从耳边拿开,握在手里。此时,楼影将日光分割,半明半暗地投在他眉眼间。
他偏过头,那是一种凝视的目光,包含了探究与审视,穿透灼热的气流,锁定在不明所以的王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