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罪?知哪个罪?是她出身匪寨,作为土匪杀人放火抢夺钱财之罪?还是他们给自己定下的欺瞒圣上,不肯交出卷宗下落的罪名?亦或是大殿之上出言不逊,刺杀皇帝的弑君之罪?
苏木不知他说的是哪个,也懒得问,静静靠在墙上,没有躲开李政道向她射来的,似乎要把她看穿的眼神。
苏木:“我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李政道也不恼,很有耐心,“你公然刺杀皇上,还真以为凭张大人和杨大人几句话就能幸免?这里多的是能让人遭罪,却不会让其死去的招数和手段。就算你身体扛不住,皇上亦有旨意,宫中御医可随意调遣,刑罚之下,吊着你的命。”
苏木缓缓抬眸,看向他。
一刻钟后。
粗长的银针自指甲盖内插入,一点一点没入,缓慢而持久,要的就是苏木能清晰地感受到十指钻心之痛。不管晕过去几次,没多久就会被冷水浇醒,痛感蔓延全身,即使多次痛到晕厥,苏木都不曾往前跪趴。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上滚落,背后早已被汗水浸透,她也只是往后靠在墙上轻喘气。
苏木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出血,冷汗直冒。只要她开口,这些银针就能撤去,然而不管李政道如何逼问,她始终都是那句“我没有卷宗”。
银针再次没入。
李政道抬起眼皮,苏木如此能忍,是他没想到的。别的犯人尚且一次便跪地求饶,苏木连遭三次,还能保持理智和清醒,甚至连叫喊都不曾有,这般耐性实属难得。
苏木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动了下手,行刑的人将银针拔出。
苏木再也撑不住,倒下。
青安城,东巷,同福酒馆。
周边吵吵闹闹,喝酒划拳的,牛皮吹得震天响的,口水直喷的,醉了酒开始耍酒疯的都有。真不愧是人杰地灵的青安城,以山为屏障,偏居一隅,在这一片小天地,人们倒是自在快活,连这小小的酒馆,都能窥见一二。
屋外阳光炽热,**辣的太阳照射在地面上,泛起热浪,哟,看来热的不仅是这天气,还有人。只见街上人群中,有一妇人目露凶光,紧咬牙关,脸上因怒火而透红,她脚步匆匆,径直往酒馆这边而来。
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动静,眉目一挑,刹那间便换上一副看热闹的姿态,在酒馆门外驻足停留,与友人抱手观看。
砰的一声巨响,店内的人们纷纷看向门外,只见妇人手持一粗壮狼牙棒,猛地砸在离门口最近的那张四方桌上。摆放在桌上的酒坛被震倒在地,破碎开来,杜仲刚要饮下酒,被这一吓,下意识往后一缩,手一抖,酒杯的酒晃了晃,却是没掉一滴,他拍了拍胸口,呼出口气,好险。
嘈杂的店面顿时鸦雀无声,掌柜和店小二抱作一团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没醉的人看戏,半醉的人被这动静吓到,酒醒大半,刚要开口怒骂,看清来人后赶紧闭上了嘴。而彻底醉了的人眼里迷离,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暴动反应过来些许。
有人乐呵呵地问:“这位娘子,为何如此生气?”
有人举起手中的酒坛,做出碰杯的动作:“不生气不生气,和气生财,有什么事是喝酒解决不了的呢。来,干一杯!”
妇人不为所动,野兽搜寻猎物般,快速而仔细地盯着酒馆内的每一个人。很快,她目光停留在屋子里侧比较隐蔽的一张桌上,两个趴睡在那的男人此起彼伏打着呼噜,酒馆先前过于吵闹,恰好掩盖了这呼噜声,这会儿安静下来,才让她寻了个准。
又有人朝酒馆施施然走来,也是一妇人,不同的是,她手里没有狼牙棒,只有一块被泪水浸湿的手帕。她眼圈泛红,哭哭啼啼的跟死了丈夫似的,哀怨凄凉,神神叨叨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杜仲本想趁着空隙,将这第一口,也是唯剩下的最后一口酒饮下。然而狼牙棒还未撤去,忽然间这哀怨愁深的女人就跟寻到目标似的,进来就趴在他桌上,哇一声大哭起来,这动静吓得他手再一抖,这下没能稳住,杯中的酒洒了一半。
妇人很是鄙夷,瞥向旁边拉扯她衣袖,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女人,怒道:“哭哭哭,除了哭,你还会什么?”
女人一听,哭得更加凄惨,夸张点说那便是到了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地步。狼牙棒妇人听烦了,猛甩袖子,大步往那睡着的两人走去。随后,她举起手中的棍棒,狠狠敲在左侧的男人身上。
“我让你喝,我让你喝,孩子生病抓药的钱也拿来喝,你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每一棍落下都不带虚的,周边喝酒的人见状浑身哆嗦,这敲法,再多几下,骨头都得碎,赶忙悄悄放下手里的酒杯,生怕妇人这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男人被打醒后,缩了身子,下意识用手臂回挡,又是跌跌撞撞四处躲藏。妇人并未打算就此放过,男人逃出酒馆后,她亦是举棍棒紧随身后,追了上去。
男人被棍棒打得鼻青脸肿,这么个打法,就算是死人也该醒了。他不断求饶,妇人根本不听,一记闷棍下去将其打晕,随后扯起他的衣领,拖拽离开。围观的人群并未散去,他们观看完这段后,又把目光聚集在酒馆内。
哭哭啼啼的妇人走向另外那个还在沉睡的男人,变戏法似的,手里突然抽出把银针,每一根都细长无比,泛起银光。她举起银针,朝男人背上狠狠扎下,那瞬间,仿佛能听到周边酒客倒吸气的声音。
她边哭边将银针一次又一次扎入男人身上,只听到男人杀猪般的哀嚎,霎时间,别说是酒醒了,魂给扎去了大半。银针再次落下时,男人很是熟练地往旁边躲开,随之手脚并用,爬滚出酒馆。他很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在妇人追上来之前,撒腿跑开,边喊“夫人我错了,我再也不喝了”。
女人擦掉眼泪,对酒馆内的人施施然行了个福礼,满怀歉意:“打搅各位雅兴,失礼了。”
道完后,她看也没看,手一动,无人知晓她是如何做到的,那些银针倏然间从她手中飞出,准确无误的扎在男人背后,后者白眼一翻,往前倒下。随后女人慢步走出去,抓起男人的头发,亦是往前拖拽,一路啼哭,哀怨凄凉:“我命怎么这么苦,苍天啊,我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才会嫁给这般无情无义的绝情男人。”
银针从眼前飞过,杜仲第三次往后躲,生怕有根歪了道,往自己这边扎来。而杯中的酒随之晃动,再也不剩一滴。
随着女人离去,围观的人群陆续散去,亦有些进了酒馆,店内众人免不了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议论一番,无非是唏嘘感慨,嬉笑嘲讽颇多。从人们的神态和言语中可知,今日之事并非偶尔,似是早习以为常。
桌底裂开了缝,棍棒砸出来的,杜仲伸手摸了下,妇人内力深厚,隔山打牛这招可谓精通,桌底缝隙一指来宽,桌面上却是毫发无损。
杜仲心有戚戚,庆幸躲闪及时,不然这棍棒下来,不死也得半残。闹剧散去,店里小二过来跟他道歉,又给他赔了半坛子酒。
杜仲不是好事之人,小二给他倒酒时,他往往外面看了眼。小二见状,又看杜仲穿着打扮不像是青安城里的住户,且带行囊,身旁还放了把佩剑,这副装扮,不是寻亲探友,便是行走江湖。
大概率是后者。
“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小二也往门外看去,刚才发生的事他心有余悸,虽经历多次,还是忍不住哆嗦。果然,掌柜说得对,娶妻需谨慎,他见杜仲点头,压低声音道,“刚才喝酒的都是郑家的公子,乃是堂兄弟,两人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乃是青安城有名的纨绔。咱们开门做生意的,也不敢得罪,即使心里不愿,但也不敢赶走。那两位娘子算是半个妯娌,头一位家里是开武行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后一位家里开药堂的,扎人可在行。这事啊,三五天便会闹上一回,今日还算是好的,之前有次差点没把店给砸了。”
原来是这样,杜仲忍不住咋舌。小二像是憋了许久,好不容易逮到个人倾诉抱怨,自顾给他解释,又给他倒上酒。酒馆没一会儿再次热闹起来,并没有因为刚才那一打岔而受影响。人们讨论一阵,也就转到其他话题去了,听他们讲述,是清风寨的事。
清风寨杜仲知道,臭名昭著的土匪窝。
“诶,听说没,清风寨的大当家前几日死了。”
“啊?之前不还有人见到他带人下山去打劫吗?咋就突然死了?”
“死了好,这种恶人早死早好。”
“嘘,别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快说快说,怎么死的?”
“听说是去打劫时受了伤,伤还没好,非要去打猎。山里的那只大母老虎,谁敢去惹,这次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喝了点酒上了头,带上把刀就去了,等到手下发现时,已经被老虎咬破喉咙,断了气。”
“不对不对,临渊谷那地方,鬼都不敢去,清风寨的也不会嫌命长跑那去打猎,不是母老虎咬死的。我听人说是被狼群给分了食,死得可惨了,眼下清风寨正内讧呢,都争着当寨主。”
杜仲本就有意去清风寨,便竖起耳朵多听些。听得差不多了,他也喝完了酒,便叫来店小二,结账后起身离开。
青安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阳光稀碎,点点落在山间道上,光影交错。杜仲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他并不认识去往寨子的路,进了山后也找不到人问,便走走停停,每到一个岔路口,就停下来,挠着脖子思索该往哪边走。
要不还是走右边吧,他习惯走右边。山林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杜仲很是悠闲自在,他不着急赶路,什么时候能到清风寨也不在意。反正寨子就在那,不会长腿跑掉,早到晚到都一样。
小孩?
杜仲眯起眼睛,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还真有个小孩。他有些疑惑,往四周看去,除了树就是草,连只兔子都没见到,更别说有大人的踪影。小孩不哭不闹,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朵黄色小野花,许是家人就在附近,他没多想,从小孩身前走过。
没走两步,他转回头,正好撞上小孩那双干净明眸。
小孩静静看着他,懵懂而单纯。
杜仲脚步一顿,转身回到小孩身前,蹲下。
是个小姑娘,看起来约莫两岁左右,粗衣布衫,头上扎了两根小辫子。眼睛大而清澈,透露出些许茫然,似乎在想自己是谁。小孩脸上肉乎乎的,白净粉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见了生人也不怕,杜仲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
小姑娘抿嘴,眨眼,而后,把手中的小野花递给杜仲。
“谢谢。”杜仲接过,被她的举动逗笑,“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
小姑娘微微歪起脑袋,没回答,仿佛在思考杜仲的话。杜仲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一下问多了,便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小孩,你叫什么?”
“丫头。”
小姑娘说得很慢,含糊不清。丫头,这算个什么名字?他又问:“你爹娘呢?”
“等。”
丫头伸手指向上山的路。
等?杜仲想了下:“你爹娘让你在这等他们回来?”
丫头点点头,奶声奶气嗯了声。
杜仲轻皱眉头,不说这荒山野岭的,野兽出没,前面还有个土匪窝,是什么样的爹娘,才会留这么个小姑娘在山中,她还真就这么乖巧地坐在这等。杜仲也没什么事,索性在丫头身旁坐下,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将剑抱在手里。
“我陪你一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