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天色阴沉。
清晨时分,天刚微微亮,苏木靠廊柱坐下,山里浓雾尚未散尽,又混入屡屡白雾青烟,随风而起,飘于空中,那是人们在烧纸祭亡故亲人。她看向天际,心想今日这天气倒是应景。
周奎早早起了身,昨日菜发芽后,他就一直心心念念,做梦都梦到。但今日清明,他纵然是心系菜地,在这个特殊日子,也是心里堵,很是难受。
“大当家。”周奎轻叫了声,在她身侧坐下。
“怎么这么早醒了?”苏木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是想他们了吗?”
周奎吸气,点头:“嗯。”
“我也想了。”苏木手指从他头发间穿过,“小奎,今天去见他们,咱们不哭,好不好?”
“好。”周奎擦掉脸上的泪水,“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不会哭了,大当家,对不起。”
“没事,想哭就哭,长大了也能哭。”苏木捏下他的脸,“好了,去洗漱吧,吃完饭,咱们也去给大家烧点纸。”
即使穷得叮当响,清明需要的纸钱,她还是咬紧牙关给买了,活着的人够难了,不能再让死去的受罪,总要烧点纸钱过去,让他们在下面能够活得轻松些。
周奎去了后院,苏木则起身回屋,把之前买的纸钱和香放到背篓里,又到后院挖出酒,中途绕去厨房。了尘正在煮饭,掀开锅看了眼沸腾的水,把切好的面块倒进去,放案板时,见到正抱酒倚靠在门边的苏木。
“大当家,早。”了尘打了声招呼,看似淡定,却是神色慌张。
“早。”苏木淡淡回了声,眨眼的功夫,了尘就给灶里添了柴火,拿起锅勺在锅里搅弄,手忙脚乱间又把野菜倒进锅里。
看着很是忙碌,让自己清楚他眼下没时间聊天,可惜,做饭就这几步,再忙也有结束的时候,更别说还一下把事情都做完。
苏木收拢手,语气和平日并无区别:“秃驴,我饿了。”
“很快就好了,大当家再等等。”了尘不敢看她的眼,搅弄锅里的面团。没有听到回应,他偷偷看去,苏木还是原先的样子,慵懒半靠在门上,视线却是落在自己身上。
“听他们说,你要静心,是吗?”苏木朝他走来,逐步靠近,直至两人之间的距离只隔着酒坛,她微微仰头,这次没有躲,很好,“秃驴,我不迫你,让你继续做你的和尚。可你最近敲木鱼会出神,念经还会半途停下,你在想什么?”
了尘垂下眼,没敢与苏木对视。
在想什么?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又是这个样子,没等到了尘回答,苏木抱酒转身离开。
苏木消瘦的背影离去,了尘悄然握拳。
吃完了饭,大家也收拾准备好。
“大当家,了尘也一起吧?”张鹏问。
“了尘虽不入清风寨,但住了这么久,也算是自己人了,就一起吧。”赵禾勾住了尘的肩膀,“之前咱们进山去挖野菜,从旁边经过时,指给你看过。”
苏木看向了尘,一起吗?
她把问题交给对方:“你要一起吗?了尘。”
了尘应道:“嗯,一起。”
明叔身体好了许多,但年岁上来,又加上旧伤,一年比不得一年,陈乾给他削了根手杖,让他进山时好走些,周奎也帮忙搀扶。张鹏和赵禾在前面开路,平日里他们甚少过来,这里草深,也不是风水宝地,没人会选择把墓建在这边。
当年埋得匆忙,既要隐蔽不能被人发现,还得面向清风寨,给他们寻找的时间不多。现下埋葬的地方就很适合,当时明叔一看此处,就做出了决定。
晨曦的露珠隐藏在叶脉阴影下,今日阴沉,此时露水暂未消散,苏木接过从细长叶子上滑落的水珠,原想将其留在手中,水珠却从她指缝中滑走,滴落在地。
到了地方,了尘才看到他们曾经指给他看的,说是清风寨的墓。墓很大,但无碑无铭,亦无人之生平记载,只有拢起来土,周边用石头围起。
陈乾把酒坛交给苏木,王现从背篓里拿出三个碗,余准也把放着纸钱和香,还有火折子的背篓放下,张鹏和赵禾很快将周边野草清理干净。
苏木身为大当家,祭拜之事由她带头。野草除尽后,墓也显露出来,她跪在地上,先是点香插在地上,将酒倒满,随即道一声:“了尘不是寨子里的人,不用跪,其他人,跪下。”
身后的人在明叔的带领下,纷纷跪落在地。苏木边烧纸钱边说:“杜仲,卫爷爷,姑姑,还有各位兄弟,今天我带大家看你们来了,也带来了酒。得亏当年埋得多,也没被发现,咱们啊,喝个够。这点纸钱烧给你们,不多,你们大手大脚惯了,就省着点用。”
她如聊天般,轻松说着,不见悲凉,也无痛苦,其他人没说话,脸上平静淡然,仔细观察,大家眼里都隐藏了悲切。
“杜仲,你别担心,大家活得挺好的。我们还种了菜,等菜长出来了,到时给你们带点来。”
纸钱不多,很快就烧没,灰烬被山风卷起,旋转而上,没一会儿就被吹散在半空中,随风飘散。苏木微仰头,这情形,还真像是被他们收走一样。
苏木起身后,其他人还在跪,她抱起酒,围绕坟堆倒酒:“你们最喜欢的酒,多喝点,这个管够。”
突然,周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身体划过草丛而发出的动静。清明时节,山里祭拜的人多,有人从旁边走过也不一定,明叔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苏木心有异样,直起身,望向来路,眉头微微蹙起。
“明叔,你们都起来,等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也不要说话。”苏木低声道。
众人脸色一敛,张鹏和周奎扶明叔起来。
了尘本是坐着,现下也起了身。不多时,十几个官兵朝他们这边走来,张少昀亦在其中。
张少昀没穿官服,而是一身常服。他进来后,先是环视一圈周围,随即目光落在坟堆前燃尽一半的香,以及装满酒的三个碗。
“大人安好。”苏木上前朝他行礼。
张少昀:“大当家别误会,我并不是冲你们而来。今日清明,山中祭拜人多,县令大人担忧,万一有人没能及时将火熄灭,若是由此而引发山火,可就不好了。我闲来无事,便顺道跟着来巡查。”
“大人明查,我们这边的火已经灭了,请大人放心。”苏木站在清风寨人身前,手里的酒坛还未放下。
张少昀颇为赞许般点头,却没离开,目光落在光秃秃的坟墓上,问:“这是杜仲的墓?还是说,清风寨的人都在这里?”
“回大人,都在这里。”苏木收紧双手。
张少昀并不怎么留意坟茔,瞧过两眼便收回眸光,瞥见苏木手中的酒坛,来了兴趣:“坛子里可还有酒?”
苏木:“还有一点。”
“清风寨的酒,冷冽甘醇,让人记忆深刻,无法忘怀。不知张某今日可否有幸,能再次品尝一回?”
“拙酒能得大人喜欢,是酒之幸。只是苏木手中未携酒具,且此地简陋,也没张椅凳能请大人安坐,大人若不嫌弃,能否让苏木回去准备,设宴邀请?”
张少昀矮身,将其中一个碗里的酒倒掉:“不必麻烦,这里就挺好,而且我也想跟杜仲叙叙旧,至于酒具,这不是有吗?”
还说不是冲清风寨而来,苏木悄然吸气,张少昀来到这,就不会轻易放过。他要做什么,她无法猜测,但总不会是好事。
身后的随从上来,将外衣脱下,垫在地上,张少昀坐在上面,看着苏木,微挑起眉,意思很明显。
苏木无奈,往前两步,半蹲下给他倒上酒,张少昀却是盯着她:“酒,一个人喝没什么意趣,大当家能否赏脸,坐下陪我喝上一杯?”
“大人不介怀,苏木斗胆。”
苏木在他身前坐下,端起碗酒,并没有倒掉,而是双手捧起:“苏木敬大人。”
她一饮而尽,张少昀才慢悠悠将酒饮下,眼神依旧停留在她脸上。苏木低眉垂眼,再次给他盛满酒。
张少昀突然道:“这么喝没意思。”
苏木恭谨道:“大人请说。”
“大当家喂我。”
又缓缓补了句。
“用嘴。”
苏木抬起眼眸,张少昀嘴角带着玩味的笑,眼中尽是戏谑。
“张少昀!”赵禾怒道,“你个狗官,我杀了你!”
其他人纷纷拔出腰间短刀。
围守在周围的十几个随从立即上前,抽剑立于身前,将他们挡住,双方剑拔弩张,对峙。清风寨的人都憋着火,见到张少昀那刻,他们心里就清楚,这人绝不是单单来巡山这么简单。
“都把刀给我收起来,往后退开。”苏木没看清风寨的人,而是看着张少昀,语气平和,“请大人见谅。”
“大当家!”王现喊了声,“别答应!”
他话刚落,面前两把寒剑瞬间交叉横在他脖子上,张鹏及时将把他往后拉开,才堪堪避开。了尘扶住明叔,后者死死凝视张少昀,满是杀气。
“好。”
苏木挽起嘴角,端起他碗里的酒,抿一口,倾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