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苏木与了尘再次前往市集。
今日并没上次那么好运,坐了半个时辰,才卖出了两小麻袋,赚了不到十文钱,苏木打了个哈欠,撑着下巴,无聊望向周围。
天寒,大家都不怎么说话,拢起手缩紧身体,妄想身上的暖意能不被这寒风吹走,有人过来询问才缓缓开口。街上购买货物的顾客也不多,比起天热,倒显冷清。
苏木收回视线,把手放在暖炉上烤。骤然间,急促响起的马蹄声打破这份宁静,把大家或盯着地面或放空无神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苏木没理会,想着等下让了尘过来暖手。直至急速而过的‘哒哒’声在面前停下,她才撩起眼皮,触目可及的,是那黑色细长健壮的马腿踩着地面,来回走动。
周围窸窸窣窣,低声议论,苏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能引起这般骚动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只是不知这人快速而过时,是怎么发现自己。
躲不过了,苏木缓缓抬头,往高坐于马背上的人看去。
张少昀居高临下,眼神戏谑十足。
“张大人安。”苏木并没起身,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张少昀看了苏木许久,才跳下马,目光落在跟前的暖炉和木炭上,扯起嘴角:“竟不知大当家还有如此才能,懂经营之道。”
“小本生意,不足挂齿。”苏木把暖炉往前移,“天寒,大人请暖手。”
张少昀也不客气,将手覆盖在壁炉上,那股暖热瞬间从手掌蔓延,传遍身体各处。他微抬起眼眸,略过苏木看向她身后,他见过的人,只需一眼,便不会忘记。
“出家人不碰钱财之物,不事商贾,了尘师父怎会在这?大当家这是给寨子添人了?”张少昀似笑非笑,了尘的慌张和窘迫没能逃过他的眼。
苏木低眉,没想了尘穿成这样,张少昀还能认出。
“大人,贫僧……”了尘涨红了脸,被张少昀认出不说,还一语道破,不免紧促不安,双手抓紧衣摆,人群的目光都在这边,他不能暴露身份,自是无法辩解说明。
“回大人,了尘原是要去往飞云寺,恰逢明诚大师带弟子出游,需一年后才能归来。他准备在山中住下,我也正好想学点经书佛法,便强留了尘师父住在寨里。今日他是帮我把木炭搬下山来,并没有参与货卖,他也不是寨子里的人。”苏木跟他解释。
张少昀信与否,不在苏木考虑范围之内。这人的目的是卷宗,要为难的,也是她,不是身后那个急得快要出汗的和尚,苏木并不担心他会刁难了尘。
“原来是这样,”眼前的苏木年纪不大,面对他时脸色淡然,不落下风,张少昀瞥向麻袋,“这木炭,可是那晚留下的?”
“正是。”
张少昀有意撕破苏木脸上这份淡定,将麻袋里的木炭随意捏起一块,稍用力,将其碎开,摇头叹息:“看来还是差了点,比不得两年前烧焦的炭,它们大多碾不碎。”
他边说边盯着苏木的脸。
“混着人骨,自然碾不碎。”苏木依旧云淡风轻,既然张少昀要提起,她便顺由他的话往下说。
这些事不是深埋心底就能当做没发生过,多少次午夜梦回被惊醒,茫然地看着漆黑的屋子时,那股心惊和怅然,以及胸口处如刀割般疼,痛入骨髓,这一生,苏木都会记得。昔日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倒下,火光,刀剑,血水将泥土染成红色……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即使张少昀不提及,她也从未忘记过。
他要聊,她便陪着,就当是再回忆一遍。
“杜仲一世枭雄,雄才大略不输朝堂之上,然而天下第一的清风寨寨主,最后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真是可惜。”说着,张少昀眼里还真带上几分惋惜。
“若杜仲泉下有知,许是会感谢大人。”苏木微笑回答。
“为何?”
“杜仲曾言,死去不可怕,被人忘记才可怕,人活一世,大抵为亲人挂念,或三两好友记怀,若有幸被他人记挂,无非是感激之甚,或恨之入极。劳大人还记得杜仲,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以他的性子,都是感怀颇多。”
“哦?是吗?那大当家说说,本官为何会记得?”
“因为七十二卷宗。”
“卷宗在哪?”
“苏木不知。”
一早便猜到她会这么说,张少昀也不意外,脸上笑着,眼里却无丝毫笑意,冷的渗人:“大当家,你可知那日,被你撇下的那些受了伤还没死去的部下,被火吞噬身体,在地上扭动翻滚,最后痛苦而死。他们死前啊,有的还不忘喊你的名字,有的则爬在我脚下,求我救他,可惜你逃了,没听见,也没看见。”
说出每句话,目光都紧锁在苏木眼中,试图看出里面的破绽,他倒想看看,这女人被折磨崩溃时,会是什么样。
“不会。”苏木迎上,与他对视,“清风寨的人,只会站着死,不会跪着活。”
“是吗?”张少昀问她,“那为何大当家却跪下了?”
苏木没说话,淡淡一笑。
“清风寨前寨主杜仲与前县令郑钰交好,杜仲死,郑钰入狱,现任县令宋大人有言,清风寨余孽不可下山,如有违反,见之杀之。”
在寨子生活的这段时间,加上苏木之前和他说过的事情,了尘多少能明白。虽其中利弊瓜葛他不是很清楚,张少昀对苏木步步逼紧却是很显然,他察觉到,苏木放在暖炉上的手很轻地收了收。
她不是没有感觉,而是在忍。
在临渊谷度日,终归不是办法,苏木带人悄然回到清风寨居住,正是郑钰私底下帮忙,他们才能安安稳稳躲过最初那半年。
自从郑钰入狱,宋荃之到此上任后,时不时就会带人上山,一是威胁,二是想要将清风寨余孽除之而后快,但他忌惮传闻,不敢对苏木下狠手。
其他人就不一定了,苏木要保住大家,就要避免双方见面。素锦斋的老板默默留意各方消息,一有动静就给苏木飞鸽传书。也因此,收到消息后,苏木会让明叔他们去临渊谷躲避,她则留下与这人周旋,尽量拖延。
这小半年,许是因为张少昀的到来,新县令没再来找过,她也不敢松懈。青安城里也还有记挂杜仲的人,有人认得她的脸,会想办法偷偷告知她一些情况,而那晚张少昀到访,她便是收到知情人的悄然提醒。
张少昀和县令不同,他做事神出鬼没,出其不意,没人知道他何时会来,苏木无法提前判断,也不可能每次都和那晚一样幸运,能得到消息恰好躲过。
“大人,贫僧斗胆,大当家她,她人很好。”了尘被张少昀最后一句话吓到,上前为苏木说话,然而搜刮脑袋,却只能说出人很好这略显单薄的,毫无说服力的话,像是怕张少昀不信,又很是肯定补充,“此话为真。”
“哦?怎么说?”张少昀看向了尘。
“天气寒冷,大当家衣裳单薄,在此卖炭,也不过是想寨子里的人过得好些,她和青安城的百姓并无不同,都是为了生活。”
回想起苏木对他的种种,虽老是一副要欺负他的样,实际上,却是大家对他照顾颇多,说是凶神恶煞的土匪,无非几个落魄之人,无处可去,躲在深山里艰难生存。
他想起很多事,然而这些在张少昀眼里,不过微不足道,他根本不会在意,了尘也就不再过多赘述,只是道:“大人,大当家有担当有魄力,若非走投无路,不会贸然下山,她这么做,是为求家中众人能得一温饱。大当家是好人,此乃贫僧亲眼所见,作为出家人,了尘不敢撒谎。”
“那看来,确实是好人,既然如此。”张少昀起身,“来人。”
身旁的官差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把木炭全都碾碎。”张少昀冲苏木一笑,“大当家是好人,想必不会介怀。”
“大人请便。”苏木抱起暖炉,起身后退,在了尘身边停住。
官差把木炭全部倒在地上,踩在脚下,碾碎,很快,灰白的地面被炭碎给染黑。
就如那晚的大火,毫无征兆,了尘惊住,这些炭是大家辛苦收集,又搬运下山。
他看向张少昀,后者好整以暇,看着地上碎掉的木炭。他咽下口水,刚想上前制止,却被苏木的手轻微触碰,他不知这是有意提醒,还是无心之举,但因这一打岔,把他的思绪打断。了尘侧目,苏木脸上淡然,似乎在看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她像是习惯了,面对寨子被烧,木炭被踩碎,张少昀的逼迫。
到底是经历多少次,被迫选择放弃妥协,而不是试图挽回,或者说,挽回不了,才能做到如此心平气和坦然接受,了尘不知道。
哪怕苏木问句为何,或是有一丝的不愿,他都能理解,但她没有。
苏木不去留意了尘的眼神,眉眼半垂,落在地面,心想,今天没卖出去多少,钱没赚到,等下回去,买不了吃的了。还是先不买了,明叔身体不好,得攒点钱,抓两副药备着。
鞋底碾压木炭发出的脆响在街道回响,直到最后一块被踩碎,张少昀才示意随从退开。
“杜仲把你保护的很好,即不在清风寨的名册上,也甚少有人知道你的存在。虽是现任寨主,民间却无关于你的画像,其他人皆被通缉,无法下山,下山便是死,而你却很好利用这一点,侥幸逃过。”张少昀翻身上马,要过身旁随从的钱袋,抓起把铜板,扔到地上那堆黑灰中,他声音不大,足以让苏木听得分明,“清风寨的大当家在此卖炭谋生,属实不易,大当家数数,这钱够不够?”
铜钱从眼前落下,没入灰烬中,苏木微微欠身:“自然是够的,承蒙大人关照,苏木感激不尽。”
“大当家没听明白?本官说的是,”张少昀并不离去,轻蔑笑声,拖着调子,“数数,钱,够不够?”
苏木了然:“好的,大人。”
放下暖炉,苏木瘦弱的身影蹲在黑灰中,将铜板捡起,周围议论声传来,她充耳不闻,从容捡钱,不在乎外界的眼光和流言蜚语。
了尘握紧拳头,毅然走上前,与苏木一起。
苏木轻声道:“到后面去,别碰。”
“不。”了尘拒绝,不去看张少昀那玩味的笑,“大当家,我帮你。”
了尘执意如此,苏木也不再阻拦,片刻后,炭渣中已没铜板,她仍是在铜钱散落周边仔细摸索,确保无遗漏才直起身。接过了尘手中的铜板,捧在手心里,她微仰头,对上张少昀,露出笑脸。
张少昀原是想羞辱,却在见到苏木这笑容后,心里一顿,虽是瞬间,但不会有错。
这个女人,不简单。
苏木双手乌黑,往前递去:“回大人,一共是二十八文钱。”
“可够?”
“够的,感谢大人垂怜。”
张少昀冷哼一声,带人离开。
马蹄声渐行渐远,苏木笑得开心:“了尘,咱们有钱了,看。”
有了这钱,可以买药,还能买两个包子回去,给明叔和小奎,剩下的钱,就买点面。
苏木的笑容过于灿烂,似乎没有因张少昀的到来而受影响。他问:“大当家,你不难受吗?”
“嗯?为什么要难受?”苏木把钱放到钱袋子里,拍干净手,虽是无济于事。
从小框里拿出布袋,两次出来,都没派上用场,她用布袋擦手,又递了个给了尘,看他脸绷着。
“出家人讲究的是心静身正,要学会心如止水,不轻易受外界纷扰,了尘,你修行不够哦。”
“大当家……”了尘捏紧布袋,为何苏木总是如此镇定。
苏木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暖炉里的炭火已经燃尽,索性将其放到框里,背起。
突然,眼前有东西飘落,她仰起头,笑了。
“了尘,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