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与光 第13章 第四章

那沓照片在送到远山手上之前，出了意外。

“手冢君——请你收下！！！”

星期一的清晨气温凉爽，窗外的樱花树互相拍打摇晃，尚且新亮的阳光斜斜透过教室的玻璃窗。

手冢国光穿着黑色校服外套，坐在位置上翻看着课本，被突然伸到眼下的粉色信封阻挡了视线。

他意外地抬头。

少女一头顺滑长发，羞涩的脸几乎埋进胸前，伸长的胳膊正颤颤地举着那封精心准备的情书。

原本一大早便不怎么精神的教室里，突然一扫昏昏欲睡的氛围，所有人看了过来。

手冢国光坐着的角度可以看到少女颤抖的睫毛和秀红的脸庞。

——不认识的人。

他没有接过那封信，用脚趾也能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但是，为表礼貌，他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声音一如既往地稳重冷静：“抱歉。”

“我不会收下，还请不要再做这种令人困扰的事情。”

女孩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慢慢苍白。

在那双冰凉的丹凤眼注视下，她收回伸长递出去的双手，眼角泛起泪光，羞愤地抹着泪花转身跑走。

但由于那女孩的动作太大，无意间碰翻了手冢的课桌，桌屉朝下地向后倾倒，被手冢一把接住。

然而，放在桌屉的里的东西在重力作用下一件接一件掉出来。

先是课本、练习册和手冢的英文名著小说，然后是一沓装在小纸袋里的照片。

跌落时，一张张照片从袋口脱出，似一只只飞舞的白色蝴蝶，飘动翻飞缓缓落地。

被手冢彩菜细心记录下来的画面散落，落入在场所有人眼中。

寥寥几张蓝发英俊男孩的照片被大家有志一同地忽略。

满地的远山结月中，一张抓拍的双人照片格外显眼——那个向来严肃的手冢，在嘴里咬着一根细长的手指饼干，正维持着诧异表情看向画面外，远山在他身后，从少年肩膀处探出头看过来，嘴里吃着同款的手指饼干，两人亲密地凑在照片里，像情侣一样。

熊熊的八卦之火从围观者的眼中燃起。

手冢国光像是没想到会发生如此意外一般，一手扶着课桌愣了。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之前，第一反应是庆幸自己早早将另一张更容易引起误会的照片藏起。

躁动的窃窃私语在教室里扩散。

一只缠着绷带的手将落在脚下的相片捡起，懵懂的杏眼和犀利的丹凤眼在空中对上视线。

风吹着樱花树的绿叶沙沙作响。

散落一地的照片沉默注视着他们。

远山结月：“......”

手冢国光：“......”

一瞬间便从现场推测出大概情况，远山结月双眼失去高光。

误会大了！

料想之中，铺天盖地的绯闻已经长着翅膀扩散，原本上学年关于两人似是而非的恋爱八卦已经褪去热度，如今重新回归，再度甚嚣尘上。

如同火上浇油。

其实仅仅这样的话，对他们影响并不大，像之前那样无视掉就好了。

麻烦的是随之而来的女生们针对远山结月的小动作。

刚转学过来时，便因为漂亮的容颜受到女生群体的排斥。

她的长相是非常符合时下审美的黑长直可爱少女，一头乌发顺滑如丝绸，前额处从中分开，一侧压在耳后，用蓝色和粉色的一字型发卡交叉固定，另一边自然垂落在脸侧，发丝轻盈地落在肩上。

一身皮肤细腻如白瓷一样，杏眼又大又圆，总是闪着灵动的微光和不灭的笑意，鼻头挺翘，樱唇天生含笑，又因为性格开朗，平易近人，一点没有作为美女的自矜和高傲，在男生中的人气只高不低。

但几乎没有女生愿意靠近她。

远山结月也没有吊着献殷勤的男生的坏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许久，才意外手冢和大石两个朋友，又自然而然地结识了网球部的大家。

那些手段稚嫩的挤兑远山结月并不放在眼里，她的精力都放在学校学习上，重新回到校园的她比真正的小孩子更明白知识的价值，加之要补回前一年的空白，后来还得腾出时间来练习小提琴，更不会有心力去计较那些酸言酸语了。

她转到青学后，只用了两周时间就取得老师的认可和偏爱，很多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她会光明正大地告老师，有人会自食恶果。

她的考试成绩优异，和手冢国光轮流占据全级排名第一第二，足以让很多人仰视忌惮。

后来，意外加入音乐社，班级里的女生们都知道她很受学生会副会长高桥铃的看重，连音乐社那群自命清高的学姐学长们都和她关系很好。

所以，很多针对她的过分的排挤手段还没使出来就道崩中阻，令不少人扼腕咬牙。

但是，当嫉妒累积到一定程度后，会有人不计代价，失去理智般也要损人不利己。

远山结月今天第三次从鞋柜里拿出写满恶言恶语的恐吓信，看也不看地丢进垃圾桶里后，她被人锁进了洗手间里。

非常老套的办法。

却很管用。

青学的女厕大门很结实，她第一时间就否定了撞门冲出去这个选项。

洗手间有扇对外的玻璃窗，可以轻易打开，但这里是二楼，除非她身手高超。可惜的是她并不，而且还有个残废无用的左手。

放课的铃声已经过去了很久，校园渐渐沉入安静，联络电话和书包都放在教室。

远山结月安静地抱膝坐在门背后。

教学楼每层有两处洗手间，一间靠近楼梯拐角，一间在楼道最深处，因为位置偏僻路程远，很少有人使用。

她方才去楼梯拐角处时，因为很多女生在排队，于是换了个地方。

想起几个排队的女生脸上不怀好意的笑，故意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明白自己被阴了。

啧——

真无聊。

算了，背一会儿书吧！等明天上课，就会有人发现她了，希望不会因为在这过夜着凉。

【厚见王歌.....】

【甘南备河，蛙亦既歌；棠棣其花矣乎，泛影夫流波？】

【甘南备河，蛙亦既歌；棠棣其花矣乎，泛影夫流波？】

【甘南......】①

她抱紧自己。

心底仍怀着一丝丝希望。

万一有人发现她被锁在这里了呢！

万一有人会突然冒出来救她呢！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几分钟。

安静得只剩下她小声背书的声音。

【轻霞遍春野，莺鸟泣昏黄；不知何自至，愁来......愁来......独断肠......细，细......】

【细小......吾庐竹，风来夕暮时......】②

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错觉。

远山结月将脸埋进膝弯，尽她所能地将注意力放在正背诵的文章上，不去胡思乱想，但消极的情绪还是一寸寸爬上来。

【......依稀作微响，独听发幽思......】

太安静了。

没人发现她。

说不定明天也没人意识到她被人关在这里，没头苍蝇地到处找，然后过去很久很久，她都饿死了，才有人意外发现。

好可怕！

手冢......

不知道手冢会不会为她着急？

最近流言蜚语满天，她虽然不在意，却也不太好意思去找他搭话......

不知道他左手的情况有没有恶化，希望不要像原作里那样痛得无法打球。

【冈本天皇御制歌......】

【夕暮小仓岭，呦呦听鹿鸣；今夜或人寐？寂寂......不闻声。】

寂寂不闻声！

太安静了！

空旷的房间里，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漏水声回响。

海里，今天要是没回去海里会很担心吧！他还那么小，万一一个人出来找她有危险怎么办？

急切焦躁渐渐抓住她。

远山结月想起自己以前还曾吐槽过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被女配关进洗手间就大喊大叫可怜巴巴最后还要靠男主救，太逊了。

可当现实笼罩于她，才发现，密闭的房间空旷无人，全世界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时，再冷静的人，都控制不住发自心里的恐慌。

【寄霜......】

有没有人在？

学校职工会路过这里吗？

【寄霜，出门......出门毋、毋......】

她咬住下唇，一点泪光在眼底闪烁流光。

谁都好，来个人开门吧！

【出门毋深夜，夜寒——】

【寒、夜寒......】④

窗外的云彩渐渐染上淡淡的霞光，房间里的光线暗下，少女蜷缩在角落里。

屋里的阳光随着太阳落下渐渐退后，她的角落被阴影占领。

【......茕不逢人】⑤

脚下的光越来越远。

世界也越来越远。

“远山——”

似乎有人在呼唤她。

是谁？

远山结月从膝弯里抬起头来，悬在眼眶的泪珠趁势跌了下来，她屏住呼吸侧耳去听。

“远山——”那声音靠近了一点儿。

不是幻觉。

她立刻侧身贴住门，大力地拍打，喊道：“我在这里！”

“远山！”手冢带着微喘的声音隔着门扉有些失真，“是你吗？”

夹杂着复杂情绪的狂喜涌上来。

“是我，这扇门被反锁了，我出不去。”

门外传来拧动把手的声音，没什么用，这扇门的锁早坏了，有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卡死了锁芯。

“躲开！”手冢在门外说道。

远山结月立刻领会他的意思，后退。

嘭——嘭——

颤动的门扉震落了大蓬大蓬灰尘，仍坚实地堵在门框之中。

“不行，进不去。”闷闷的说话声传进来，“你等一下，我马上来，远山。”

哒哒哒的脚步声跑远。

远山结月抹了把通红的眼睛。

外面再次恢复安静，但她不再焦躁不安。

很快，手冢的声音再次出现。

“远山。”清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扭头。

窗外，手冢国光骑坐在靠近窗户的樱花树上，喘息微有些急促，额头上淌下运动过后的汗珠，金丝眼镜下，一双凤眼含着淡淡的担忧。

霞光穿过枝叶之间的缝隙，在他脸上落下微红的光斑，坐在距离地面高远的危险树枝上，坚定地向她伸出手。

“远山，从这里出来。”

她面对着光的方向。

太阳从云霞遮掩处跳出，阳光突然变得亮堂起来，从天边射过来，金灿灿的一大片。

刷——

远山结月拉开窗户，风涌了进来，扬起她的发丝和裙摆，还有苍白的嘴角。

她爬到窗台上，伸长胳膊，握住手冢递过来的左手，脚下一蹬，从窗沿跃离，一股巨力从他们交握的手掌间传来，她被手冢拉拽着爬上樱花树的枝干。

腿软脚软地从树上下来，劫后余生的心跳怦怦怦鼓动个不停，无法自控的眼泪沉默地流淌着，倒映在手冢国光棕黑色的瞳孔中。

“没事吧！”

安慰没能安慰她，反而令她爆发。

“呜呜呜呜——我刚才好害怕手冢......”眼泪越抹越多，连眼角的肌肤都泛上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一直冷静的少年手足无措起来。

他没应付过女孩子。

更不擅长应付女孩子的哭声。

“对不起——”

“——”哭声暂时停顿了一下，远山结月抽噎着问道：“什么？”

“那个照片，还有你被锁在女厕的事，都是因为我，抱歉......”

【手冢，很苦恼吧！】

【一定很生气，认可的朋友被别人轻浮地假定为女友，对手冢来说，是从来没遇到的意外，即使是你，也会苦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远山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在意其他人言论的人，但还是疏远了手冢，是因为她也注意到了手冢的苦恼吧！】

【但是......】

【我听到了更令人生气的言论。】

①：《万叶集》厚见王歌一首。甘南备河，蛙亦既歌；棠棣其花矣乎，泛影夫流波？

②：《万叶集》廿三日依兴作歌二首。

轻霞遍春野，莺鸟泣昏黄；

不知何自至，愁来独断肠。

细小吾庐竹，风来夕暮时；

依稀作微响，独听发幽思。

③：《万叶集》冈本天皇御制歌一首。译一：夕暮小仓岭，呦呦听鹿鸣；今夜或人寐？寂寂不闻声。译二：日暮小仓山，呦呦闻鹿鸣；其亦既就寝，今乃夜无声。译三：天天晚来小仓山，听得声声鹿儿唤；今夜可没听到，想必是睡着了。

④：《万叶集》寄霜。出门毋深夜，夜寒甚难当；路旁筱竹叶，叶叶凝寒霜。

⑤：《万叶集》舍人娘子雪歌一首。巨口真神，旷原无垠；降雪莫虐，茕不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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