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与光 第12章 第三章

因为太过激动，远山结月脚下一滑，直直朝河里跌去。

波光粼粼的水面越来越靠近，远山结月吓得屏住呼吸，不过，预想中的可怕未来并未发生，有人从身后拽住她。

视野渐渐远离河面，她被拖回岸边，腿软地坐到地上。

“呼——”远山结月和手冢国光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吧？”手冢关心地询问。

远山结月摇头，仰视地看向身旁高挑的少年。

月咏几斗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松开她的衣领，居高临下，用看蠢蛋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一双猫耳从他头顶消失。

意外地热心呢！这个人。

啪嗒——

冰凉的水滴落在鼻头。

啪嗒——啪嗒——啪嗒——

远山结月和手冢抬头看向天空，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瞬间变得阴云密布。

【山林里天气多变，需要做好预防。】

不好。

远山结月和手冢国光对视一眼，飞快地收拾起渔具。

营地中传来手冢彩菜的呼唤声：“爸爸！国光！远山桑！月咏桑！要下雨了，大家快点进帐篷里去。”

“远山，拜托你把东西带回去，我去帮爷爷。”手冢匆匆说道，不过，没等他跑过去，一道黑影已经赶到。

“爸爸，国光。”手冢国晴和手冢彩菜赶来，发现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月咏几斗一手提着手冢爷爷的渔具包和满是鱼获的水桶，轻松自在动作麻利。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雨滴密密麻麻落下，众人不敢拖延，快步回到营地，手冢彩菜已经把大家的行李塞进了帐篷里，雨越下越大，她匆忙吩咐：“月咏桑，请帮忙照顾爸爸，可以吗？拜托了。”

月咏几斗沉默着点头，小声道谢。

他明白手冢彩菜的好意。

“远山桑......”

“我知道，伯母，我会乖乖和手冢待一起。”远山结月乖巧地捋了捋额前的湿发。

呃——

正在安顿他的小鱼的手冢猛然回头，手冢彩菜笑着摸了摸少女的头，“好孩子。”

等、等等——

他想起自己的儿童帐篷。

就算让远山和妈妈待一起，爸爸......也钻不进他的小帐篷里去。

河马肚子里的空间刚够塞下两个不大的小孩，他们挤在一起，呼吸相闻，膝盖紧贴在一起，甜馨的花香和清淡的肥皂清香混合。

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帐篷顶，顺着弧度流下一道道水痕。

远山结月擦干头发，把毛巾递给手冢。

“呶，你也要擦一下。”

她挪了挪位置，给手冢腾出空间，双手抱着并拢的双腿，下巴磕在膝盖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静静地看着他收拾。

少年穿着薄衬衫，沾了雨水后有点透亮，茶褐色短发湿漉漉地垂在耳边，棉圈毛巾包着短发胡乱擦着，有种凌乱的美感，金丝眼镜蒙上白雾，鼻梁直挺挺的，白皙脸庞线条分明，有点馋人。

【独怜常夏花，秀美真无匹】①

仿佛四月的蝉鸣在耳边响起，白色粉笔在黑板上留下痕迹，那种模糊了世界的感官再次重现，鼻端徘徊的皂香朦胧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热腾腾的温度熏红脸颊，她心虚地移开视线，心跳不自觉地加速，鼓噪得似乎在整个帐篷中都清晰无比。

怦怦——怦怦——

“那个......手冢......”

手冢停下动作，侧过脸等她说话。

游移不定的视线对上那道清凌凌的目光，远山结月脑子一个走神，突然开口：“去年春逢君，相念我方殷，樱花恰似来迎云。”②

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她看到手冢骤缩的瞳孔，登时清明过来。

我、我说了什么来着？

沉默蔓延，空气变得稀薄难以呼吸。

“为簪少女鬓，为饰游士巾；樱花开遍域中土，於戏香色何氤氲。”③

“呐呐，手冢，你比较喜欢哪首呢？”

“......”手冢埋头继续擦着头发，声音从毛巾下传来，低沉冷清，“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诶？！好吧！”

“其实，我更喜欢前者，因为更浪漫，尤其是樱花恰似来迎云这一句，意境极美，可惜呢！现在不是四月，不然还可以看到樱花，不过山茶也不错啦，荼靡花开......”终于可以喘过气了，远山结月劫后余生般喋喋不休，试图掩盖方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难堪。

“......”

“那个，手冢......”

“嗯？”

“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手冢闻言放下毛巾，拉开门帘看了一眼，哗啦啦的雨没有停的痕迹，看样子还要下很久的样子，他看到远山把脸埋得更深了。

莫名地，察觉到她在不开心。

是因为下雨吗？

“你讨厌下雨吗？”手冢拉上门帘，换了个舒适的坐姿，试探着拉扯话题，这对他来说，有点为难人。

“......”其实不算讨厌，有时候还挺喜欢的，但她无法对手冢解释此刻的坏心情，索性不去回答。

“我也不太喜欢下雨天。”手冢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网球，拿在手里抛着，“下雨天会影响训练，而且，沾了水的网球会变重，打起来很耗费体力。”

“......”练小提琴完全没这顾虑。

“......”

相对无言中，手冢国光暗自想念大石。

静寂停滞许久，只有上下抛球声节奏微乱地响起。

对情绪很敏感的远山结月终究还是心软了，接过手冢的话茬。

“其实，比起雨天，我有段时间更讨厌晴天。”手冢立刻将注意力放到少女闷闷的话音中，上下起落的小球停在骨节分明的指掌间，“我、之前，差点因为意外死掉......”

“......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完全陌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幽灵......但实际上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讨厌阳光，讨厌晴天，恨不得一个人在黑暗的病房里发霉烂掉......”

“我才是不应该活下来的那个。”

一个外来的入侵者，却成为最后活下来的人，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她那段时间几乎自厌自弃到了极点。

要不是三条姐弟开解了她的心结，还有“远山结月”的托付，她或许没办法那么快走出。

不知道为何，突然便想起当初。

有了倾诉的**。

那本是她深藏心底最深的秘密。

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太过可靠了吧！不必担心他会将她的秘密泄露，也不必担心他会嘲笑她。

“......”

“远山——”手冢的镜片反射着微光，眼镜下一双漂亮凤眼认真地注视着远山结月：“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对我来说，我很高兴能遇到远山。”

记忆里滴着鲜血的左手刺痛了他。

【手冢同学作为网球手，用到这只手的时间只多不少，未来或许会积劳成疾引发旧伤，老师，如果是这样的话，也算小伤吗？】

对别人的伤都那么在意的远山，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只是为了演奏一曲最精彩的绝响才无视自己的伤势的吗？

还是说，她其实一开始就不在乎，悲观地看待自身。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放在她湿冷的头顶，少女震惊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他。

“还请好好爱护自己。”

嗡——头、头、头，头皮都要被摸烫了手冢君。

拜托不要这么会啊！要、要因心跳过快而死了喂。

我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没想装可怜但是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所以我今天到底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阿西吧恋爱的心情起起落落得真是麻烦我该怎么控制一下。

糟、糟糕，嘴角要压不住了不能笑不能笑......啊至少别给我笑出牙花来啊！可恶。

“啊——”

少女突然大喊一声，一脑门顶进手冢的胸膛里，猝不及防间重心后仰，条件反射地伸手想要维持平衡，但狭小的空间显然难以做到，他们向后跌倒撞在侧壁上，顿时变成了拥抱的姿势。

但埋首在他胸前的女孩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正光明正大地害羞抱怨：“手、手冢说得太直白了啊，让人家有点害羞啊！”

只是说了句“还请好好爱护自己”而已......吧！

其实，似乎这样抱、抱着他更让人害羞啊！

但这样的想法和心情，手冢做不到像远山那样坦然地说出来。

甜馨的香味萦绕鼻端，温热从身体彼此相接触的地方对外蔓延，不知是谁的心跳连续不断地鼓动。

怦怦——怦怦——

远山结月从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怀抱中爬起来，原地满血复活，笑得像平日那样阳光开朗，不复方才低落。

所以，不是因为下雨不开心。

那又是为什么？

手冢看着突然开怀的笑脸，日常维持的冷淡冰凉神情有一瞬怔忡。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今天不能看到樱花吗？

明明等到明年四月就好了。

手冢疑惑的神情看起来有点软萌可爱。

......

山林醒早，虫鸣鸟叫。

一夜雨水冲刷后，山间的绿色更加清透了，阳光掀开熟睡者的眼帘，月咏几斗猫咪一样伸了个懒腰，迷蒙地眨着眼醒来。

拉开门帘爬出，清新的微风拂过，微凉。

天已经晴了。

晶莹的露水在初生的阳光下，像钻石般闪烁。

月咏几斗才想起自己居然在这里浪费了一天一夜，顿时不爽，朝不远处的河马帐篷走去。

里面传来两道绵长的呼吸。

小鬼们一个也没醒，月咏几斗轻“啧”一声，伸手拉开门帘。

狭小的儿童帐篷里，两个小鬼头打横盖着一条睡袋，面对面躺着，各自蜷缩着手脚躬成半个弧形，膝盖抵着膝盖，头抵着头睡得正香。

......

手冢国光的远足小作文完成时，手冢彩菜的相机里的照片也洗了出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她正挑选得意的作品放入镜框里，准备摆在家中。

“国光。”

“什么事，妈妈？”少年从房间走出，来到桌旁。

“帮我拿一下那张照片。”

手冢彩菜指着桌子对角，一张在山顶拍摄的全家福，笑呵呵地说道。

“嗯。”

将特意挑出来的全家福放入镜框，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手冢彩菜继续指挥儿子将她看中的照片从层层叠叠照片堆中取出。

在拿取一张父母的夫妻双人照时，不小心牵连到另外一张，轻盈的照片从桌面滑落掉在地上，手冢弯腰捡起，看到照片上的内容，愣了愣。

“啊啦，是这张呢！”手冢彩菜轻轻笑出声，心情非常愉悦地说道：“第二天早上趁你们睡着时拍的照片，真是可爱呢！手冢和远山。”

“要裱起来吗？妈妈这里有合适尺寸的镜框，可以放在你的房间里哦！”

“不用了。”他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开，倒扣着将相片放回桌上。

“好吧！”手冢彩菜略有些遗憾，“那，帮妈妈把爷爷的照片挑出来，拜托了，国光。”

“还有月咏的和远山的，记得回头替我带给她，那孩子特意找我交换的哦！用她拍的照片。”

“嗯，好的，妈妈。”

“别忘了刚才那张，既然你不想要的话，那就送给远山吧！她或许会喜欢。”

手冢国光整理照片的手一滑，一串轻盈的照片从指尖飞下，洋洋洒洒落了满地，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正专心欣赏自己作品的母亲：“送、送给远山？”

少年少女蜷缩在一起头碰头的睡相，在青绿色帐篷背景里，有种浮动的温暖和暧昧，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羞耻，还、还要让他将之交给画面里的另一个主人公。

绝对不可以。

手冢国光第一次阳奉阴违，暗自将那张奇怪照片扣下，夹进书里，然后将那本书藏进床底最下面的箱子里去。

后来发生的意外令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①：《源氏物语》，帚木。

②：出自《万叶集》，春歌-反歌。译一：去年春逢君，相念我方殷，樱花恰似来迎云。译二：去年春天曾相见，樱花迎来，知我思君恋。

③：出自《万叶集》，春歌-樱花歌一首 （并短歌）。译一：为簪少女鬓，为饰游士巾；樱花开遍域中土，於戏香色何氤氲。译二：为了少女鬓边簪，为了游士头上鬘，率土率滨，遍开的樱花绚烂。

②③都是用的钱稻孙先生的译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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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