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兵器铺子出来后,周怀溪不顾街头热闹,左拐右拐,几乎是哪条路窄走哪条,硬是走到了某个犄角旮旯里。路虽然越来越窄,但人却越聚越多。司愉青一直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人们对高高在上的仙门中人总是格外关注,更何况他们二人皆是相貌出挑,一路引得旁人频频赞赏。听到有人夸周怀溪,司愉青笑意减显。
这笑容太温柔,比冬天日光更甚。周怀溪就算没去刻意注意,也是注意到了,斜斜看他一眼,但并未说什么。
走着走着,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雕花木刻的牌匾映入眼帘,华贵熔金的题字写着“福缘小吃铺”。然而,看似寻常,却一定不是一间普通小吃铺。
只因来这里的人,有的人身上皆是金银玉饰玛瑙珊瑚,一看就知出身富贵人家;有的人衣衫朴素然却莫名风雅潇洒气质卓然,手拿折扇摇摇晃晃;有的人是同他们一样的修仙者,手上或执佩剑,或拿管乐,或牵着灵兽,或藏着符咒。
但司愉青观察了一阵子,也没见周怀溪有要进去的样子。
再看那铺子里,竟然是真的在卖吃食。
只不过,那些吃食,有点让人不忍直视。外面挂了张告示牌,上面写着“桃子馅水饺”“柑橘馅包子”“西瓜馅汤圆”“拔丝樱桃盖浇面”“石榴猪肉馅馄炖”等等。
司愉青:“………………”
他移开了目光。
这种东西,谁要是吃了,只怕就要原地飞仙了,简直比生吞陨石还要骇人听闻。
周怀溪面色依旧不变,扫视两眼,就又不动了。直到那铺子上高高悬挂的红灯笼光芒唰唰熄灭,一场结束,下一场开始,在外面站着的人都开始往里走。
里面虽然在卖那些水果馅饺子之类的怪食,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买。就算买的人,也是想回去捉弄别人,或者是恶心一下自己的死对头。
司愉青问:“这是什么地方?”
周怀溪道:“兵器铺子里的剑都是凡品,没什么用。刚才我们买的那柄就是个花瓶,估计没几日就得废。我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
司愉青没懂“碰碰运气”是什么意思,但没多问。
在一道柜子后,有一道暗门,众人齐齐排着队,尽然有序,说话声音都很小。
周怀溪能看到,那掌柜似乎对每个人都说了一句话,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那扇暗门的,有的人没能进去,讪讪回头,脸上尽是失落。
轮到了周怀溪时,那掌柜头也不抬地道:“福缘令。”
周怀溪神色平静,理直气壮道:“我没有。”
掌柜:“……”
司愉青:“……”
掌柜抬起头,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但是看到周怀溪的那一瞬间,他从愤怒立刻变得喜笑颜开:“周姑娘!”
“我能进去吗?”
“能,能,您请进。”那掌柜拿了块红玉牌递了过来:“这是福缘令,下次您来就拿着这个就好了。不一定每次都是我坐镇,底下的人可能不认得您。”
福缘令以玉石制成,上面刻着看不懂的荒蛮花纹,清透得让人为之咂舌。寻常有一块这般无瑕疵的红玉已是难得,但看那掌柜的意思,莫非方才每个进去的人都有一块?
周怀溪接了过来,客气道:“多谢。”
“应该的。”
二人抬步进了那道暗门,入眼之景和方才大不相同。铺子外表朴素简单,不过尔尔,然而里面的陈设却是极为可观。
墙壁上挂着的都是千金难求的名家字画,且大多为飘逸秀气的山河图。盛放花卉的瓷瓶,都是一水儿的冰裂纹,见之清爽。瓶中插的花花草草,非梅则竹,可见东家之风雅。
走过长长的廊道,渐渐能听见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是一个圆形的大堂,底下是展示台,客人的包厢就围绕着那个圆台往上走。
有个似是妖族的美男子,拖着毛茸茸的雪白尾巴,低眉顺眼领着他们往前,进到了一个包厢之后便带上了门。
事实上,妖族和人族关系并不好。
人们一向“团结”,但凡是能够化为人形的妖,都会把他们抓去做苦力。周怀溪只消看一眼那妖,就能知道他至少有三百年功力,就是不知何时落入敌手的。
包厢内除了周怀溪和司愉青以外没有别人了。
桌案上摆放着一些新鲜果蔬,差不多到了午餐的时候,周怀溪拿了一瓣水蜜桃就要放进水里。
“师姐,”司愉青从乾坤袋里拿了根细细长长的银针,微微一笑:“还是先验个毒吧。”
“……”
周怀溪原本想说没必要,但想到如果司愉青对出门在外的食物能留个心眼也挺好,就欲言又止了。
谁料,那根针渗入到水蜜桃中,再次拿出来时,原本银的发白的针竟然真的慢慢变黑了。
司愉青一愣,微微愕然:“怎么回事?”
周怀溪道:“不知道。”
“师姐是第一次进来吗?”
周怀溪点头:“是第一次进这个暗门,但不是第一次来福缘铺子。”
“那可有见到进来了后,能成功出去的人?”
“每个人都能成功出去。”
“……”司愉青仔细看了看银针,道:“我还是先去查查看是谁下的毒吧。”
沉默片刻,周怀溪想了想,直接从他手中把那瓣水蜜桃拿了过来,然后面不改色地放进口中。
司愉青脱口而出:“师姐?!!”
看到他脸上隐隐的担忧之色,周怀溪从容道:“别怕,我是吃着毒药长大的,早就百毒不侵了。宗门里的药修跟我说,能用银针试出来的毒都是最无用的毒。”
司愉青道:“好吧。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吃呢?”
周怀溪又拿起一块塞进口中,漫不经心道:“因为我饿了。”
“……”
等了半晌,没见周怀溪还有什么表示,司愉青温声道:“师姐,我们不查是谁下的毒吗?”
外面忽然吵了起来,二人齐齐看了过去,礼仪娘子已经走到了底下的圆台上。她身后跟着十多个丫鬟,梳着同样的发髻穿着同样的衣裳,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托盘,用红绸布紧紧盖着,一丝缝隙也无。
那些丫鬟各自找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一动不动,不似真人。
周怀溪猜测,应当是下一场福缘宴即将开始了。她回头对司愉青道:“你想查吗?”
“不想查的话也可以不查吗?”司愉青笑道:“我还以为遇上这种事情都是必须查的。”
周怀溪懒洋洋地躺在了太妃椅上,头顶的烛火太亮,她微微垂眸道:“没有什么事是必须的,我们出来采买东西,又不是游历。修仙之人并非神仙,不用普度众生看到恶行就要去解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司愉青莞尔:“师姐好像并不是旁人所说的那么睚眦必报。”
“这你就有点高看我了。”
“怎么讲?”
周怀溪拂了拂肩膀上的灰,泰然自若:“就好比如果有人骂我两句,不痛不痒,我就懒得计较。但如果有人打我一巴掌,那我必定还他十巴掌,因为我感受到疼痛了。”
“那毒没能毒伤我,是谁下的其实并不重要,或者说我根本不在乎,因为没有老鹰会去和麻雀计较。”
司愉青道:“可是,如果那个人伤了其他麻雀呢?我们身为修仙者,应当保护弱者。”
闻言,周怀溪缓缓起身,道:“能在这个地方下毒的人,身份背景绝对不简单。让他受到惩罚非常困难,世道就是如此。如果你很想查的话请随意,但我对幕后之人是谁并不是很感兴趣,不会插手。”
接下来,就是司愉青漫长的沉默。
屋内烧着暖炉,并不算冷,但此时气氛过于尴尬,竟然也有丝丝凉意浸没。感受到了寒冷,吹清醒了昏沉的大脑。
半晌,周怀溪自觉不妥,哑声道:“抱歉。”
司愉青有些茫然:“……为何和我道歉?”
“我不该和你讲这些。你这个年纪,不太适合听。”周怀溪道。
世事多烦心,周怀溪不愿承受。隔岸观火,明哲保身,与她而言都是常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很冷漠的人,只要有一丝会惹火上身的可能,她都会冷眼旁观,甚至心里不会有一丝动容。但她并不打算改,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可司愉青恰恰相反。
他在宗门里人缘很好。年纪虽小,但待人亲和,灵力强盛,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
他会为完全不相熟的老弱病残赴汤蹈火,会真诚地夸赞因相貌丑陋而自卑堕落的女子,会尊重所有人,把良善之心展现地淋漓尽致。
风满楼第一琴修,自有万千风骨。
这些早就在诸位弟子间流传开。周怀溪平静地道:“所以你和旁人所说是一样的吗?”
他们互相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旁人所说”这个浅面上,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有一瞬间,周怀溪恶毒地想,真的有人能够永远良善吗?哪怕仅经历过风霜催折,经历过背叛撕咬,还能不忘初心?
司愉青没答,说了句仿佛完全不相干的话:“师姐可知我为何决定修仙?”
没等周怀溪开口,司愉青淡淡一笑,语气温和:“因为我小时候想当江湖大侠,那样可以保护别人。”
周怀溪唇角微微上扬。
每个人都做过江湖梦,但别人想当江湖大侠都是随口说说,长大了便忘了,不曾想竟然还有人记得自己小时候说过的话。
他们经历的事情不同,看到的世间也不同。让周怀溪一味付出,她做不到。
司愉青道:“那师姐呢?”
周怀溪问:“什么?”
司愉青向前倾身两寸,认真道:“师姐为何会来风满楼?”
周怀溪很久都没有开口。
久到司愉青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仿若冬过春来,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当年我被人凌辱践踏,自那以后,就发誓要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修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