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后一日,正是一月一度的风满楼公课日。
不论是修无情道还是有情道,又或者是合欢道,在此都一视同仁;不论是剑修音修,还是驯兽师符修,都要丢下所持法宝,如一穷二白的散修一般,赤手空拳相对。
每次风满楼请来的先生,都大不相同。
若能请到外门的修仙前辈最好不过,若有时请不到,就让自家门中长老授课。
更甚时,长老总务繁忙,周怀溪这个大师姐也代过一次课。
上完后,她再也不想当先生了。
也总算知道为什么每回教公课的先生,上完后都对风满楼比之如蛇蝎。
风满楼有一处潺潺溪水,名曰风满溪,溪边是芳草萋萋的草坪,依着春山傍着溪水,春光作序,风景甚美。
宗门有规定,不得在此浣洗衣物,因此水碧如天。
远远望去,和天连成一片。
虽然先生们总是不大愿意上公课,然而弟子们却是甘之如饴。
比起枯燥无味的修炼,还是公课更有意思。
每每课上,都要以灵识进到梦境中去,探一探自己内心深处的世界。
最主要的是,在那个梦境中可以毫无顾虑地动手,反正也不会死,这种境遇反而让人更加果敢。
今日请来的先生,据说很神秘。
有人说来的是个貌若潘安的美男子,俊美无双,一眼万年;有人说来的是个风情万种的异域美人,倾国倾城,妖艳妩媚。
众人不免更加期待。
可这期待很快就落了空。
来的不是美男子,也不是异域美人。
而是一个年方八十的老头。
那老头姓颜,白发苍苍,蓄了胡子一把。
手倒骨感有力,就是没人会在意一个老头的手好不好看。
周怀溪扫视一眼,顿了一刻,就移开目光。
颜先生捧着本书皮泛黄的真经,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声音漫不经心。
但念的内容冗长繁复,听的人头脑发热,昏昏欲睡。
周怀溪的座位在第三排,她正襟危坐,垂眸看着课桌上的课本,随着他念的声音,一页一页的翻着书,一如往常的认真。
讲到一半,颜先生瞥她一眼,开口:“第三排穿桃花色衣裳的。”
第三排的弟子们吓得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周怀溪慢慢起身。
颜先生摸了摸胡子,道:“你觉得,人命由天定,还是人定?”
周怀溪毫不犹豫就答:“自然是人定。”
颜先生又问:“可有人就算辛勤百倍,也赶不上天资异禀之人,这种情况你也觉得是人定吗?”
周怀溪道:“资质这种东西,是可以提高的。”
“熟能生巧。”周怀溪道:“刚学会刺绣的绣娘,要一个月才能缝一件衣裳;熟练了的,三日就成一件。人人都觉得后者资质比前者高,其实不然。”
颜先生:“但纵然熟练了,有的绣娘也达不到最顶尖,不是吗?”
周怀溪神色平静,沉默不语。
等到周围讨论声渐渐嘈杂起来时,周怀溪才开口:“为何先生要问如此……残忍的问题。”
颜先生一笑:“你先坐下吧,风满楼的大师姐。”
周怀溪微微蹙眉,他的那句称呼,让他感到了微微不适,语气似乎夹杂着讽刺。
但由于对方是个长辈,她不好出言不逊。
坐下后,颜先生道:“资质确实可以提高,但还有一种最简单的方法。”
有人连忙问:“什么方法?”
颜先生:“妖族常以吸食他人心头血提升自己修为,被人族所不齿。然而,其实不仅是妖,人也可以这样。”
“怎么可能!”
颜先生意味深长地笑笑:“怎么不可能,十年前,就有人如此。虽不是直接吸食心头血,但所做的事情差不多。”
有人脱口而出:“怎么能如此可恶!”
“就是,简直不配为人!”
“要是这种人在我们之中,我必要扒他十层皮!”
颜先生视线重新转回周怀溪身上:“你当真觉得人命由人定?”
周怀溪依旧不改答案,扬眉一笑:“要是人的命数只能由天定,那世间何苦生出一个周怀溪?”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一片。
这话说的实在是叫人惊愕。
颜先生不再多问,继续授课。这算是个小插曲,很快就过了忘了。
修炼的幻境是一个实体,乃是一个双面镜,然而,但凡是通点法宝的就知,真正有灵的是镜框,而非镜面。
那镜框上,沾的是风满楼第一任掌门的鲜血。
弟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纷纷起身排队,轮着进去。
周怀溪是最后一个进去的,一只脚踏进镜面后,她又忽然把那只脚退了出来。
颜先生似乎神色一凝。
周怀溪温声道:“有个问题要问老先生,不知先生可否掌控我们在里面的境遇?”
颜先生淡淡道:“自然是能的。”
周怀溪偏过头莞尔一笑:“那还请先生手下留情。”
“老夫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她瞥了一眼颜先生身上的羊脂玉佩,轻笑了声,这一眼全然落在了颜先生的眼中,他眸光微暗。
周怀溪看完这一眼,头也不回地进了双面镜。
然后如她所想,眼前变得一片空白,到处是冰山雪堆,仿佛瞬间到了极寒之地。
没有任何活物活动的气息。
冰山如同一座巍峨的宫殿,在杳无人烟的北地屹立不倒。
周怀溪忽然吐出了一口血。
血是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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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的是一个茅草堆砌的屋子。
按照这个幻境设定的天气,定是寸草不生,怎么可能会有房屋?
司愉青果断走了过去。
按照以往的经验,越奇怪的东西就越危险。
但越危险的东西,就越有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门是开着的。
果然如他所料,茅草屋里坐着个人。
或者说……是鬼?
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男子,手上拿着把弓箭,看着是要出门的样子。
可那男子犹豫了片刻,又回头,把弓箭重新挂到了墙上。
然后从橱柜那拿了把菜刀。
男子忽然转过头,露出了脸上蓝光盈盈的鳞片。
再看他走路姿势,一扭一拐,极为奇怪,不是穿的寻常猎人常穿的裤脚,而是用一袭宽大的长袍,挡住了下半身。
仿佛双脚行动不便。
司愉青看明白了,这是遇上了鲛人。
思忖之际,鲛人已经提刀走了过来:“你和刚才那个女人是同伙吗?”
司愉青心下一紧,这是碰上同门了吗?
那个女人会不会凑巧就是师姐?
鲛人又道:“真是恶毒的女人……竟然想抓了我拿到集市上去卖钱。”
司愉青客气地问:“请问阁下,你口中的女人有什么特征吗?”
鲛人意味深长道:“桃花色衣裳,丹凤眼,极为美貌。”
司愉青怔了怔。
鲛人悠悠道:“可惜啊,她正在我的锅里煮着。虽然人肉是有点难吃,但那女人闻着蛮香的。”
司愉青听不下去了,直接闯进了屋内。
茅草屋的正中央,果然摆着一口大黑锅。
锅里咕噜咕噜烧着热水,往上冒着泡。
有个女人正像沐浴一样躺在锅里,肤色白皙如玉,双眼空洞麻木,仿佛对周围毫无感知。
司愉青僵了僵。
锅里的,正是周怀溪的脸。
-
周怀溪慢悠悠走着,直到离那座冰山越来越近,她才发现原来不是冰山,真的是一座宫殿。
月白色琉璃所成,熠熠生辉,驻于北地,如行于沙漠的人忽然看到了水源。
周怀溪知道有危险,但还是走了进去。
入门口时,门上有个类似星盘的东西,上面有五个圆形空处,对应了五颗宝石。
这是五巧盘,幻境中的人可以通过集齐五颗宝石,而杀死对应的妖物,只不过能通过这种方式杀死的妖,都非主要之妖。
周怀溪将五巧盘取了下来,万幸宫殿的门没上锁,被她轻松推开。
入眼的是一个极其富丽的大堂,头顶墙壁中央挂着一个水晶吊灯,如同鲛人的尾麟一般耀眼。
这个大堂怎么看怎么眼熟,但周怀溪没多在意,开始找宝石。
周怀溪翻找了半个时辰,已集齐了五块宝石,但她知道很有可能暗处有人正在观察着自己,于是将最后一块宝石偷偷藏进了袖子里。剩下四块,镶嵌进了五巧盘的空隙中。
心道:“怎么还没来?”
谁料刚到了个转角,就迎面撞上了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东西。
那妖龇牙咧嘴,努力做着鬼脸。
周怀溪:“……”
她只是惊诧了一瞬,就恢复了冷静,靠在一边思考。
既然这里存在一个宫殿,那就代表着有用,而面前这个妖怪,连尾巴都没藏好,想必就是生长于此处的鲛人。
这是幻境里的妖怪,应该能打听到消息。
周怀溪开口道:“请问此为何处?”
鲛人不答,道:“你是来抓我们的?”
周怀溪微微一笑,茫然道:“怎么会呢。”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来杀你的。”
鲛人:“……”
他嗤笑道:“四块宝石可不能催动五巧盘,怎么杀我?你们这些人类,心眼就是坏,明明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就因为我们的尾巴值钱,就要抓了我们拿到东边的市集上卖。”
他这一大段,周怀溪记住了两点。
第一,鲛人的尾巴可以卖钱。
第二,市集在东边。
周怀溪又继续套了几句话,一无所获,心中便确定了:这只鲛人在幻境里,只被安排了这点戏份。
她从袖子里拿出最后一块宝石,安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