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姑娘长发垂腰,头发黑得有些发绿。卸下钗环和面上脂粉后,清丽无比。嘉卉有些疑惑地看着身后的男子,不自觉握紧了手心。
卫歧不自然地收回他方才放在嘉卉肩上的手。若不是嘉卉的肩膀猛然绷紧了,他真想俯身吻一吻她。
理智回笼后他才察觉有些尴尬,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嘉卉却是不知他心底在想些什么,也没放在心上。
这一日从给徐太太送行后赶到天宁寺去巧遇裘真,午时和卫歧拌嘴几句......晚间陪了程夫人用饭,又来了这对不知何意的耳坠。
她实在是疲累极了,原以为洗漱完毕后很快就能睡着,不料上榻后仍是灵台清明一片。今日发生的桩桩件件,如同绘卷般在她脑中徐徐展开,挥之不去。
嘉卉不由烦闷地翻了个身,不留神间居然翻到了卫歧身旁,她的头正靠着卫歧的肩膀。
往常二人是再守礼不过的夫妻一对。两床薄被从不逾矩,中间一道尺宽距离,却仿佛千山几重般相隔甚远。平素虽在人前偶也牵手,但这还是头一回二人在榻上挨得那么近。
嘉卉身子一僵,正想着不引人查地慢慢挪回去,就隐隐感到卫歧似是迟疑地伸出了手。
她慌乱地坐直身体。
“怎么了?”
见卫歧也坐了起来,嘉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道:“有些热,白日里忘记让珍珠琥珀铺夏簟了。”
他知道她从小就很怕热,今日又在外走了半日,生怕她是中了暑气。情急之下,卫歧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滚烫无比。
“可有什么不适?”
卫歧脱口而出后,才注意到嘉卉在浓重夜色下都分明可见的红靥,讪讪地收回了手。
嘉卉羞惭欲死,低下了头。两人挨得极近,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都打在了他脸上。他明明没有碰到她丝毫,嘉卉却觉着和一处热源已经贴紧了。
她有些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很是不自在往后挪了一点,才低声答道:“并无不适。”
“我去把你的婢女叫进来。”
“不用了!”嘉卉阻止了他下榻的动作,见他不动了,又飞快收回拉住他小臂的手,
婢女们轮流值夜,这个点珍珠琥珀应是都还清醒着。嘉卉却不想把她们叫进来再折腾一回了。
卫歧目力向来极好。夏季夜间的寝衣本就清凉松散,一拉一扯间,隐约可见她腰间两根细细的藕荷色绸带。他愣了一瞬后移开视线,胡乱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背对着嘉卉躺下了。
眼睛是闭上了,眼前空空。可身后姑娘的体温和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却真实无比,还有方才她握住他小臂的手......
一转身,就可以把她抱个满怀。
嘉卉松了口气,缓缓躺下。她老老实实地躺回平日里的位置,见卫歧背对着她侧身躺在床沿,离她极远,简直是再远一指头就要翻滚下去了。
对此情状,她原本该是很安心的。嘉卉面色复杂,咬了咬唇。屋里放了冰盆,并无炎热之感。可她找了这个借口后,床帐内好似真的热得慌。
今夜安置的时间比往日要早约摸一个时辰,一时半会儿横竖是睡不着的。她原本想和他细说今日遇到裘真的事,还想从他嘴里问些卫家四小姐的事。可方才她自己不慎惹出的些微尴尬,使她又迟疑了。
该不该开口再说些什么呢?她知道卫歧一定也没有睡着。
换做过去,她心思纠结一定是辗转反侧,如今却是动也不敢动。
嘉卉不禁想到新婚夜,亦是她不留神碰到了他。她有些懊恼,忽然听枕边人的呼吸愈发沉重起来。嘉卉怔愣片刻,半晌才反应过来,面上猝然染上一片潮红。她也翻了个身,对着床帐。
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不断默念催促自己快快入睡。
不知不觉间,她也慢慢进入了黑甜梦乡。
等她被一阵欢快清脆的鸟叫声吵醒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这一觉睡得很沉,嘉卉只觉自己神采奕奕,可一侧身就发现枕边空无一人。
他起这么早?
嘉卉掀起龙凤喜帐,就看到卫歧蜷缩睡在窗边她平常白日里常坐的小榻上。她手指颤抖,慢慢放下床帐,把自己隔绝在这一方小天地内。她重新躺下了,用薄被盖住头脸。
心跳如擂鼓。
少倾,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轻手轻脚地卷起喜帐,穿上软鞋,向窗下走去。
远处的天边,蛋青色天光和昏沉夜色正在轮转辉映。嘉卉拿起一条薄毯,轻轻给他盖上。这条小榻换做她来躺上一夜,都会觉得不适,难为卫歧居然睡得安稳。
一想到他为何要挤在小榻上勉强,嘉卉面上一阵阵发热。她在榻边的锦杌上坐下,离给程夫人请安的时辰还早,但她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嘉卉望着卫歧的睡颜发了片刻呆。她有些纠结要不要将他唤醒,让他去舒舒服服的床榻上继续安眠。堂堂八尺男儿缩在美人榻上,未免也太难受了些。
心里柔肠百转,千般纠结万般生怯,嘉卉轻微叹了口气。见薄毯似乎要滑落,她连忙上前一步,不料手腕却被忽然睁眼的卫歧握住。
“你醒了?”嘉卉讷讷问道,想要缩回自己的手。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卫歧瞥了二人双手交握处一眼,又看向嘉卉强装镇定的脸。
他慢慢松开了嘉卉的手,道:“醒了。”
刚睡醒的声音听着还有些发沉,嘉卉轻声道:“时候还早,大爷不妨去床榻上再睡会儿。”
“不必了。”卫歧起身下榻,道,“你再去歇会儿。我有事出门一趟。”
嘉卉估摸着这会儿才寅正时分,不由奇道:“这还早着呢,怕是连府门都还没开。”
她知晓大约是卫歧也觉得有几分尴尬,不想和她共处一室。嘉卉觉得有些好笑,怕是再也没有谁家夫妻做成他们二人这般的。就连动辄对徐节使的姬妾要打要杀的徐太太,和丈夫关系都比她处得更亲密些。
徐节使夫妇当日铁定了心思要她替嫁,威逼利诱轮番说服她。她自觉很对得起他们养她在徐府六年的恩情。惠娘和她从前亲如姐妹,她也愿意为她赔上自己的婚事和下半生。
然而对于卫歧,嘉卉心存几分愧疚。
若他真是个把妻子当摆设的花花公子就好了。然而他并不是,他本该娶一个娇俏可人的或是勋贵或是重臣家的千金小姐,琴瑟和鸣。而不是被她和徐府联合欺瞒,稀里糊涂和她结发。
刚进卫府那几日,她觉着卫歧看不上她。这些时日下来,她又品出一些难言的滋味来。
院里的小厨房夜间也有灶上水上的婆子值守,以防夜里要水要点心。嘉卉道:“大爷用了早饭再出门去吧。”
“也好。”卫歧犹豫一瞬,颔首应好。
嘉卉披上一件外头穿的衫子,在外间吩咐了几句,没一会儿琥珀领命而去。
未等嘉卉开口询问他要去哪儿,卫歧就主动说:“我有事去天宁寺寻李叔,还要劳烦夫人一会儿在母亲面前为我告假。”
昨日他就是去天宁寺看望李叔的,约摸着是遇见了她才没有把事说完。嘉卉自然应下,忽地脑中闪过一个人名来。
此人死了至今大约已有二十一年,天宁寺曾有幸供奉过他的牌位。嘉卉微微蹙起眉,李胤,大昭战神,弱冠之年就杀穿边庭。在她还没出生前就已经葬身在汪洋大海上,尸骨无存,至今成谜。
纵死犹闻侠骨香。每个大昭孩童幼年时都听过这位青年兵马大元帅的功绩。她记得李胤是吴兴人士,和她同乡。
而他的妻子,则是程夫人的亲姐姐,老英国公的长女。嘉卉对于过往前十四年的人生,曾试图刻意遗忘过,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却留了个这位大程夫人也已经故去多年的印象。是谁告诉她的,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如此说来,李胤还是卫歧的亲姨父。
那位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李叔,和李胤有关吗?李虽是大姓,却也未免巧合了些。或许是李元帅的亲戚或者先前的亲兵?嘉卉坐着胡思乱想,不去看卫歧换衣裳的背影。
从未听卫歧提过这位战功赫赫的姨父。昨日裘真去天宁寺,也是想请李胤庇佑卫云霆的武举。她昨日没记起这桩亲戚关系来,如今一回想才品出些微不对劲来。
她装作无意道:“说起来昨日我在天宁寺巧遇了裘家姑娘,她问我二弟近来如何了。我竟然答不上来。”
卫歧道:“二弟和裘氏一向有书信往来,她怎会不知二弟近况。”
“书信往来?”嘉卉诧异道。
她吩咐做两碗鸡汤银丝面,小厨房又添置了几碟爽口的小菜。等送早膳进来的琥珀下去后,卫歧才开口道:“两年前我和二弟在京郊别院小住,一日在外骑马,偶然撞见了有一伙歹人劫持了一辆华贵马车。”
“是裘氏的车?”
“是。我和二弟当时也不知是谁家的,远远瞧见有人拖着一个女子下马车,就追上去把她救了回来。原本是该报官,裘氏却是苦苦哀求,让我们保守秘密。”
这大约就是婚事的由来了,嘉卉心道。英雄救美,两兄弟中总有一人该娶了裘真。
嘉卉道:“大爷放心,我听过必然守口如瓶。”
卫歧微微笑道:“我自然放心你。”
又继续道:“送佛送到西,我们就将她送回了裘府。没几日,裘府夫人就上门来。”
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嘉卉忍俊不禁,依着年龄排,裘太太定然先提卫歧和裘真的亲事。
见她笑了,卫歧也笑道:“我无意娶亲,裘太师也不太看得上我。正好二弟和裘氏年纪相仿,二弟也对她有意,此事就口头上定了下来。”
怪不得裘真听到她说常跑出去玩时面露不屑,原是遭遇过意外。所幸被人救下,但婚事也就定了下来,也不知她是否自己愿意。但昨日一见,这对未婚夫妻感情甚好。
嘉卉不由对裘真减轻了几分怀疑。她对卫云霆心存感激,热切些也在情理之中。而卫云霆和裘真的亲事两家虽已有了默契,但上头的大哥没娶亲,也不能越过他去了。
“原是这般渊源。”她笑道。
食不言寝不语,说完这番话二人就不再说话。等用完了早膳,卫歧冲她一笑,也不要她起身相送,就出门去了。
送走了卫歧后,嘉卉歪在美人榻上,望着窗外的一架粉白蔷薇出神。
她还是觉着裘真特特去庙里求卫云霆的姨父保佑他有些不寻常,仿佛他们并没有这亲缘关系似的。不过一位已经故去二十余年的英雄,再怎么也不至于和今年才及笄的惠娘扯上关系.....
嘉卉抿唇,别人的家事她是无意探究的。
忽然外间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她隐约听到珍珠说了句大奶奶已经醒了。
片刻,脚步声急匆匆传来,赵妈妈推门走了进来,面色灰败。
嘉卉冷静问道:“可是没寻着碧茵?”
很纯情的两个宝宝就是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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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