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升入高三以来,柘木明显感觉到课间出来上厕所的人少了很多,艺术班在三楼的最西边,厕所在最东边,年级从东往西依次是一班至十班。所以当柘木往厕所走的时间里,有种从喧哗的闹事到了宁静的图书馆。
高考虽然是下学期要考虑的事,对于其他普通班级来说,相当庄重,但对于艺术班来说,恰恰相反,大家并没有太多紧迫感,也许是因为艺术生的文化课分数低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大家还都没放在心上。
柘木认为大部分人之所以不慌不忙的原因在于,大家都不止一条路可选,画画不行走音乐,音乐不行走乐器,乐器不行走舞蹈,总之大家身怀绝艺,有很多路可选,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原因恐怕是因为他们是全市第一届走艺术的班级,没有太多的人与他们竞争的缘故。
所以当柘木听到班里有一个女生怀孕的消息,也并没有吃惊。
女生名叫小U,自然是小名,长的文静可爱,从高一时起就有一个重点班的男朋友,这在年级里不算秘密,大家都秘而不宣,甚至连老师也睁只眼闭只眼,时不时会提醒男生一句:别耽误学习。
从高一起,艺术班的男生和重点班的女生,重点班的男生和艺术班的女生,被说成了经典的郎才女貌或女才郎貌,其他班的情侣自然也有,只是没有这样的搭配使人津津乐道。于是越来越多的重点班学生以追求艺术班的学生为豪,以有这样的另一半而上头。
重点班在年级里也是两个班,不一样的是,重点班一个班四十人,艺术班一个班只有二十人,这样的人数下来,艺术班在全校成为了珍贵的稀有物种,其他班级的学生也都热衷于追求艺术班的学生。
艺术班的女生,个个花枝招展,穿着时髦,妆化的出神入化,同其他班级的女生看起来简直天壤之别,于是,柘木看着身边一个个花季的同学,如何从绽放中走入衰败。
怀孕的同学除了小U,还有很多个像小U一样的女生,面对这样的结果,最终除了堕胎也没有其他可走的路,奉子成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的年纪,谁又愿意还没有开始的青春,就葬送在了孩子的身上。
本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小U把准备回家的柘木堵在了路上,她小巧的身子躲在柘木的阴影下,夕阳被完美的遮住,她低着头,不知是什么表情,柘木等了好一会儿,错觉她是不是睡着时,她猛地抬头,湿润的双眼看上去楚楚可怜。
“能不能陪我去堕胎?”小U紧张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柘木吃惊的张了张嘴,不知该答应还是该拒绝。
“我知道你为难,可是,除了你,我想不到还能让谁陪我了。”她说完又一次低下了头,由于她低的太厉害,柘木看到她后脖上的一颗黑色的痣。
这没什么的,就跟点掉一颗痣没什么两样,柘木想,不断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她奇怪,明明该害怕的人是小U而非自己,为何自己却比当事人还紧张呢?本质上她觉得这样的行为是一种作孽,一个生命的离去,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而她却可耻的参与其中。
“那,好吧。”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不让言语里泄露出哪怕一丁点的嫌弃,即便她内心不愿,可始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所以她还是答应了。
“谢谢你,柘木,真的。”小U说完卑微的鞠了一躬,她没有看她的眼睛,赶紧跑开了。
柘木在她念到自己的名字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知道自己还是嫌弃的,哪怕她只是叫了自己的名字,依旧压不住内心的反感,这种反感同上次见到岚安抽烟的照片时还不太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不明就里。
高三第一学期结束,普通年级正常放假,而艺术生因为联考校考的原因先放一周,放假的第一天,柘木收拾好一大早出了门,尽管妈妈对于她放假还大早上出门表示不解,却没有多说什么。
寒风不时呼啸而过,额前的碎发一会儿被掀起,一会儿又被吹斜,她饶有兴味的留意着自己的刘海。并未彻底枯黄的树叶也随着风声簌簌的响,柘木站在公交车站,风里传来一股土味,她拉起外套的帽子戴上,从口袋里拿出耳机塞上,音乐声响起,她刚刚有些紧张的情绪得到了舒缓。
一想到自己要去陪同一个女生摘掉一个生命,她就有种浑身不自然的紧张感,但她尽可能不要去想这件事背后的意义。音乐随机切换,《七里香》的前奏抚平了她的焦虑。
小U选了一处尽可能远又相对正规的妇科医院,柘木见到她时,那点紧张感顿时一扫而空了,站在面前的小U显得更加紧张和不安,她说话不自然的结巴和有些颤抖的身子让柘木有些于心不忍。
当问到她男朋友时,原本安静的小U更加沉默了,她拿出口袋里的一千块钱,说是男生给她的,因为害怕被人看到所以让她自己来,她眼神不安的扫视着各种人对她的打量和审视,不知该用什么语气和表情来回应这些。
她们坐在医院冰冷的座位上等待着小U手里号码的来临,柘木没来由的想起了岚安,如果此时坐在这里面对这样事情的人是岚安,她会怎样呢?
下一刻,柘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明白,不可一世的岚安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想到这里,柘木吓了一跳,她何以对她有这样的评价?她责备自己对她了解又有多少,何以用这样的态度来揣度。
“15”当念到这个命运的数字时,柘木和小U都下意识的绷紧了身子,小U站了起来,胆怯的往里走时不安的回头看了眼坐在原地愣神的柘木,她没有得到想要的安慰或鼓励的眼神,看到的只是柘木坐在那里两眼空洞的望着前方,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也空了。
小U去的不算久,她的手术定在了下午三点。
她们出去随便找了间小店吃了饭。店里人来人往,有过路的普通人,也有医院的病人,她们低着头看着各自碗里的东西食不下咽。小U逼着自己吃了点,以至于有体力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事,而柘木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一点,仿佛要去手术的人不是小U而是她自己一般。
小U进到手术室不久,她名字的家属被护士大声喊了出来,柘木来到护士身边,忙碌的护士甚至没细看她一眼只问是病人的什么人,她想也没想就谎称是姐姐。护士将手术单递到她面前,她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为自己的谎言而红了脸,只是无人在意。
她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看着形形色色的女孩被轮椅推了出来,显然大家做的都是同样的手术,而一天的同一时间段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女孩做着相同的手术,是柘木没有想到的。
手术室感应的金属门开开合合,女孩子们被推出,或清醒或沉睡,或痛苦或轻松,或泪流满面或喜笑颜开的样子成了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
当小U被推出来时,她苍白的脸显得更加的消瘦了,双眼凹陷的不像本人,她牵强的冲她微笑,脆弱的仿佛一碰会碎。柘木推着她进了病房。
“要不要留院观察?”护士一边扎针,一边冷淡的问。
“不用了。”她的声音细如蚊虫,头始终低着。
“谢谢你,柘木,打完我就走。”她靠在病床上,嘴唇白的像生了很重的病。
“睡会吧。”她不忍直视,知道她太累了,累到闭上眼睛就能睡着。
柘木走出病房,那条推出各种女孩的走廊依旧人满为患,手术室金属的门依旧在不断的开开合合,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声音已与自己无关,她想。走到窗户边,轻轻拉开一丝缝隙,寒风挤了进来,她感觉好受多了。
小U打完针真的就下床了,她步伐稍慢的走着,看上去已与正常人无异。
“真的不用留院观察吗?”柘木还是忍不住的问道,并且一手扶住了她的右胳膊。
“好在年轻,恢复起来很快。”她仰起脸,笑的有点力气了。
她们走出医院,走上街道,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好巧不巧的碰到了逛街的岚安,她带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子,头顶一颗硕大的球,像是初到人间的仙子,她俏皮的笑脸还未褪去,就被疑惑不解的眼神所取代,她探究的目光不断扫视着柘木和小U,随后她的眼睛停留在柘木扶小U的手上,下一秒她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自然而然的从两人身旁走过。
柘木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味,是她从未闻到过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