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岚在震惊中彻底清醒了,所有困意都随着糊到他脸上的羽绒服离他而去,他凝视着这两件羽绒服:一件灰色,一件白色,看起来平平无奇。偏偏他们的主人是个奇葩——就是说一个人怎么会这么收拾行李,两件羽绒服,一个行李箱,而且这显然是把羽绒服随便团了团就塞进去的!
冯岚震惊过了,很无语地把羽绒服从地上捡起来,叠一叠堆回去,打开第二个行李箱。
第二个行李箱是冯岚需要的被子,但非常离谱的是整个行李箱里只有一床被子。冯岚快气笑了,问一边好像快睡着了的邱遇:“你第三个行李箱里不会只有一个枕头吧?”
邱遇没答,但万幸不是。
第三个行李箱里装的是邱遇的常用衣服,第四个箱子里是邱遇的枕头、床单和另半箱衣服。东西找齐了,冯岚就没去开最后一个行李箱,他把枕头被子往床上随意一丢,接着搬货一样抓着邱遇的两只胳膊,把人也丢到床上。
木板床发出冯岚自行车同款的“嘎吱嘎吱”响。
邱遇闭着眼睛念叨:“有老鼠……还是鸭子?”
冯岚没接话,眼看邱遇要把鞋往被上踹,赶紧抓住了邱遇的小腿。
“脱鞋。”冯岚说,“会不会?”
邱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艰难地抻着脖子看向自己的小腿。冯岚松了手,他的腿砸在床边,人好像清醒了一点。
“我认识你。”邱遇笨拙地左右脚互助脱鞋,“你是那个冯……冯……冯什么丢垃圾,语文,政治,物理……”
冯岚道:“我们是文科班,不学物理。”
邱遇一个翻身抱住被子,脸也埋进去,声音顿时被闷住了。
“放屁,你会考……不考物理?物理不及格,没……毕业证拿的……”
冯岚道:“那是上学期的事,而且我及格了。”
邱遇没再回话,冯岚凑近了一点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冯岚下意识松了口气,只觉得折腾这半小时比自己打工一晚上都累。他不知道邱遇喝成这样会不会断片,但懒得再把邱遇那两件蓬松的羽绒服压回箱子,再说变了位置的行李箱跟鞋盒,还有邱遇盖的被枕的枕头哪个都藏不住。冯岚在屋里看了看,最后开了邱遇丢在角落的书包,翻出纸笔给邱遇留字条。做完这一切,冯岚又帮邱遇关了灯,这才关门离开。只是等回了自己家后,冯岚在床上闭目半小时也没有丝毫困意,烦躁之下爬起来怒瞪天花板。
天花板不会回应冯岚,楼上的邻居也已经完全安静,老街的旧楼久经风雨,隔音不算特别好但也没有很差,冯岚没法判断邱遇有没有在打呼噜说梦话。最可怜的是冯岚家里连本打发时间的课外书都没有,更别提其他娱乐手段。漫漫长夜,他总不能就这么瞪着天花板在心里骂邱遇吧?
又十分钟后,冯岚打开台灯,拿出了一笔没动,本想明天去班里随便抄抄的数学卷子。再十分钟后,冯岚蒙完了选择,糊弄了填空,先对着小题发呆,再对着只写了“解”大题发愣,最后翻出数学书,把所有觉得“应该用这个”的定律定理和公式全写上了。
折腾完这一切,冯岚收好作业和书,再次躺回床上。他的大脑在数字的折磨下终于又找回一点昏沉的感觉,而在这困顿的昏沉中,也许是因为这个晚上太离奇太折腾,一丝好奇从他的脑细胞中诞生,他一直到睡着做梦都没能把邱遇从脑子里赶走。
早上在学校里邱遇跟他爸打了一架,晚上邱遇就到这么个小破楼来住,是不是离家出走?邱遇一直嘀咕的王八又是什么,难道就是邱遇他爸?邱遇收拾行李的本事怎么能糟糕成那样,两个羽绒服塞满一个行李箱,一个被子塞满一个行李箱,生活能力差成这样,邱遇一个人租房的倚仗是什么,命硬吗?靠,这楼可是用煤气的,邱遇会不会用,不会哪天把房子炸了吧……
冯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睡梦中看见邱遇站在自家厨房里。冯岚走过去看,只见一只王八被放在煤气灶上,邱遇手持菜刀,神色冷酷,指着那个王八说:“他物理不及格,毕不了业,直接炖了吧。”
火从煤气灶烧起来,烫红了菜刀。纷杂的议论声一窝蜂地涌出来,血一直流,女人一直哭,冯岚拼了命地哀求也无济于事,整个世界都在尖叫,尖叫声成了另一把刀,刺穿冯岚的大脑。
冯岚睁开眼,头疼得厉害。他关掉在枕边“叮铃”作响的还没他巴掌大的闹钟,勉强坐起来看了眼时间。
他想请假。
他不能请假。
紧迫的生活不容一丝松懈,有一次他可能就会完全垮下。所以他不能停,为了不让自己停,他甚至没存于莲的手机号,有一两次于莲给他打电话,他也会在挂断电话后立刻删掉通讯记录,切断自己求助的可能。他手机里只存了三个号码:超市仓管老李,工厂负责人刘姐,房东。
这样足够吗,这样可以吗?
妈妈。
冯岚闭了两分钟眼,爬起来去桌子上找出止疼药吃了。然后他井井有条地洗漱,换校服,拿上书包,出门,锁门,下楼……看见了邱遇。
邱遇正在发消息。他昨天定了房,做好了跟邱林风打一架的准备回家收拾行李,结果邱林风根本没回家。邱遇心里憋着一口气,把行李随意丢进出租房后就去跟张鹏和刘鹏喝酒,兄弟两个确认他回了新住处后还给他发了半个晚上消息,生怕他没顺利到家,而是栽在哪条沟里爬不出来。
今早一睁眼,邱遇已经往群里报了平安,被兄弟们骂了一顿。而安全之外,兄弟们显然还关心邱遇的另一个问题。
-Z:你清醒了吧?
-Q:相当清醒
-Z:昨晚说了什么,自己还记得吗?
-Q:怎么
-Z:你真……不是你以前没这个苗头啊,我有点害怕
邱遇嗤笑一声,伸腿支着电瓶车,胳膊搭在把手上。
-Q:歧视我?
-L:操,你就这么看兄弟的,你对得起这个大写姓氏首拼音的群吗?有本事今天别来学校!
-3:我小小数字3又被踢出兄弟队伍了是吧
-3:还有你们这都说的什么,打哑谜呢?
-3:能行行好给没去成的人解释一下吗,还是我这一次聚会没去,以后就不算自己人了?
-3:寒心,真正的寒心是张鹏你昨晚是不是翻窗户出去的?
-Z:?
-Z:还能次次翻窗户了,我昨天走的门!
邱遇慢条斯理地打字。
-Q:他俩有病,我就出了个柜
钱成锦瞬间爆炸,而邱遇丢下一句“学校见”便潇洒地退出微信放下手机,一抬头,正好跟刚出楼道的冯岚对视。
邱遇忍不住“靠”了一声。
止痛药的药效还没发挥,冯岚头还在疼,听见邱遇骂就眯着眼反问:“嗯?”
邱遇说:“还真是你?不是,你住这儿,几楼?我昨晚是不是……”
冯岚没什么心情理他,只道:“你没看见字条?”
邱遇听了就去掏口袋,把冯岚留下的字条摸出来展开,上面是冯岚可称清秀的字迹。
“没贼——冯岚。”邱遇念,“就这?不知道的以为什么跟踪狂来溜达了一圈,感觉不如遭贼呢。”
冯岚懒得搭理邱遇,转身就要去推自己的自行车,身子转过去了手没摸到东西,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推车下来,顿时更烦了,把书包往地上一放就要回去拿车。
邱遇喊冯岚:“欸,你干什么去?”
冯岚礼貌性回答:“拿车。”
邱遇又喊:“我送你上学吧!晚上也送你回来!谢谢你昨晚帮我,我喝醉了挺闹人的——我不爱欠人情!”
冯岚扭头看了邱遇一眼。
“不用。”他慢慢地说,“我放学不回家,你别再喝多了乱敲门就行。”
语毕,冯岚三两步上了楼梯,走出了难得的速度。邱遇手搭在小电驴的车把上,望着空洞洞的楼道好一会儿才骑上了去学校的路。清晨的风很凉,空气微微潮湿,很好地安抚邱遇备受宿醉折磨的脑袋。邱遇溜边骑车,一边骑一边慢悠悠地想:冯岚刚才是不是有点生气?平时在班里不声不响跟不存在似的,人竟然有点意思,还放学不回家,瞧着不像混的,不回家是去哪儿,看着挺像乖学生的……
邱遇晃晃脑袋,猛一提速过了绿灯。空洞的楼道被他抛之脑后,风吹过衣角让他重拾青春活力,觉得自己又能怼天日地,然后就在一拐角就能看见学校的时候,邱遇紧急刹车,掏出手机往群里丢消息,让张鹏、刘鹏帮他看看校门口有没有邱林风。
年已十八,邱遇不怕丢脸,更不怕跟亲爹打架,但昨天邱林风大闹办公室已经够了,他不想大清早的再给四中学子提供一个能聊至少三天的话题,他不喜欢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对他家庭关系的揣度和八卦,那些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热闹的语气,哪怕吃瓜的问一句“邱遇谁啊”他都忍不住会暴躁起来,万一哪下没忍住动了手,再背一个处分,累计三次警告换一个记过放档案里影响毕业就麻烦了。上大学就去打工赚钱摆脱邱大王八是邱遇的梦想,他要远离邱林风,要大赚特赚,等邱大王八再跟他嚷“我养你花了多少钱”,他就把钱甩在邱大王八脸上,想想都爽!
邱遇连甩钱的台词都想好了:“邱林风,从今天开始,你不配养老子!”
邱遇自己乐了一会儿,等张鹏和刘鹏确认校门安全,便悠哉地骑了过去。他速度不快,但小电驴在一众自行车间相当酷炫,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显得跟在小电驴旁边的二鹏特别傻。
张鹏愤愤:“你就不能推车走吗?”
邱遇身处离开邱林风的第一天,心情很好,二话不说就改骑车为推车,走出了新风采。三人一起进了校门,锁车的时候邱遇的快乐又攀高了,他想哼歌,却架不住张鹏突然开始玩正经的。
张鹏深沉地说:“兄弟,你骑车过来没看群,但我们三个已经达成了意见统一。”
邱遇分给张鹏一个眼神。
张鹏继续道:“不管你喜欢男的女的,你都是我们的好兄弟。就算你喜欢一条狗,你也是我们的好兄弟。”
邱遇的眼神变得一言难尽,似乎在琢磨掐死张鹏和勒死张鹏哪个好。
张鹏视而不见,继续继续道:“但为了兄弟之间的长久发展,我们必须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兄弟里有你喜欢类型的吗?”他给出明示,“比如我。”
邱遇冷笑一声。
“那我还不如喜欢狗。”他说,“你屁股不够翘。”
刘鹏笑翻了,而张鹏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我屁股不够翘?”张鹏嚷嚷,“你可以说我是个傻缺你看不上,但你怎么能说我屁股不够翘!”
张鹏猛一转身,抓着上衣下摆,往上一掀再往前一勒,倒退着凑到邱遇面前。
“你摸!你上手摸!这叫不翘?”
邱遇骂了一声,给了张鹏屁股一脚。
“你们这帮傻逼到底在群里聊什么了?”他掏出手机开始看,“不要啊,四人的兄弟帮有我一个gay就够了。”
邱遇走马观花地扫了一遍群消息,近一百条的内容里,十条是钱成锦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二十条是钱成锦震惊自己的好兄弟到底哪里像弯的,然后顺着这个话题自然地聊到邱遇是1是0,喜欢什么类型,接着突然就“真男人一定喜欢我这种类型,邱哥是真男人就看我一眼”而争论或者说争宠起来。
邱遇的心情不明媚了,他现在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而他的兄弟可能都是潜在的gay。
不会吧,这是什么出柜效应吗,一个人出柜后,他的兄弟也会从柜子里跳出来吗?
邱遇故作深沉:“如果你们练练臀,我勉为其难考虑你们一下也不是不行。”
刘鹏推推眼镜,优雅点头:“哦,那我要当正宫那个。”
张鹏怒目圆睁,搡了刘鹏一把。刘鹏绷不住又笑起来,张鹏和邱遇被他感染,跟着一块乐了。喜欢同性而已,又不是把天捅裂了世界毁灭了,兄弟间玩笑两句一切如常,震惊一下已经够了,下一次震惊必须留到兄弟的恋爱现场。
邱遇挺满意这样的局面。他昨天喝酒上头才透露了自己的性向,但其实他跟邱林风出柜有百分之八十是因为赌气,剩下百分之二十是“出柜”后邱遇脑细胞太活跃,一直抓着这事想,才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任何感兴趣的女生,大概是真gay。
一般人可能会为此惶恐,至少更多地去验证以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但邱遇不会。邱遇立志气死邱林风,发现自己大概真gay后高兴得能放鞭炮,就是刚从家跑出来不好回去才没这么干。
那挂横幅呢?就写“热烈庆祝邱林风的儿子被打成GAY了”,邱林风一定会当场进医院。
邱遇在二楼挥别张鹏和刘鹏,一边快乐脑补一边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四楼,同时在暗下决心,纵使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一个顶天立地弯成蚊香的gay。谁劝都不行,邱林风劝最不行,他gay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