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园中有假山细流,自庭中蜿蜒流过,棠棣团团簇簇粉花垂落水边,风动时候引起阵阵涟漪。
门洞处宋虞臻一把按住阿斯罕的肩膀,斥道:“你别乱动!就在这站着!”
阿斯罕摊手:“我不动…我也动不了,这身衣裳怪别扭的。”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暗花大袖长衫,软缎垂坠到脚面,每走一步都得先把衣角踢开,长手笼在袖子里,想露出手来还得把袖子往上捋。
阿斯罕觉得难受,然不得不承认柔软的衣裳勾勒出他薄薄的肌肉,衬得他面若春风桃李,又带了几分无辜的情致。
宋虞臻赞了一声:“阿弟长的真漂亮,等会郡主来了,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心中有底吧?”
“…晓得了。”
宋虞臻又叮嘱了几句话,便有宾客被下人引进门来,宋虞臻便忙着招呼招待宾客去了,阿斯罕倚在门边静静看着她,也觉心中满足。
“虞臻妹妹,”一黄衣女郎款款而来,在宋虞臻面前一顿,“久闻虞臻妹妹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不费虚名。”
宋虞臻神色一怔,随即浅笑起来:“这位姐姐谬赞了,若是没见着姐姐,妹妹也不知京城里何时有了此般仙姿佚貌的美人。”
她往里头一指,道:“竹枝,带姐姐入席。”
那女郎走了几步,阿斯罕低声问:“阿姐认识她?”
宋虞臻蹙眉:“不识得…难道是我是漏送了哪家请帖,找我要说法来了?可看着也不像。”
正疑惑着,前院的婆子把请帖递了过来,这下才解开困惑。
原来这黄衣女郎是曲尚书远房侄女,生于江南首富之家,名为曲春晖,自江南到曲家小住一段日子,曲夫人本想带着她一道赴宴,没成想早起肠胃不适,便只差了曲春晖一人前来。
想起曲家,宋虞臻嘴角微微勾了勾,她心情妙了,阿斯罕却是不舒服了,待要开口,青枝自远处急匆匆地赶来。
“姑娘!姑娘!”她跑得急,有些喘,换了一口气才道,“郡主的车驾在街那头了!”
宋虞臻拎起裙角小跑起来:“阿弟,走啦!我们去门口!”
待到门口站定,一辆三马青盖辇车正好勒住马,随侍搬了凳子,侍女撩起车帘,自车中慢慢探出一只绣金凤头履来。
宋虞臻调整了一下呼吸,方拉着阿斯罕走上前,就这几步路的时间,一只套着金镶宝珠钏的玉手搭上了侍女的手,紧接着露出了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虞臻给郡主请安。”宋虞臻低头行了一礼。
阿斯罕只看了一眼,随即垂眸拱手:“郡主安康。”
寿阳郡主轻笑一声,她的眉眼是撼人心魄的艳丽,一笑便跃动起来,绽放着耀眼光华。
“宋妹妹,”她先是朝宋虞臻颔首,随即转向阿斯罕,“你是从塞北来的那位?来,我们进去说。”
宋虞臻给阿斯罕使了个眼色,她自个刻意落后一步,阿斯罕无奈,只得跟上郡主的步伐。
“你看我像谁?”郡主笑问。
“……”
阿斯罕道:“郡主与靖伦公主乃亲姐妹,想来与殿下有几分相似。”
郡主颇为讶异:“你没见过殿下?”
阿斯罕摇头:“明湛只在小时候见过殿下几面。”
郡主面露失望,但她还是笑了笑:“人人都说我同姐姐形似神不似,但他们都十来年没见到她了,我还想着你能做个评判,没想你也对姐姐不熟。”
阿斯罕心道靖伦公主又不是什么传说中一日一个样的人,她长什么样子亲人自然比他更清楚。他躬身请罪道:“郡主恕罪。”
说着走到了棠棣园,郡主看了一眼,便道:“宋姑娘,左右尚未开席,就让你义弟陪我走一圈?教他同我讲讲塞北的风光?”
郡主发言,哪有不应的道理,哪怕阿斯罕再这么不情愿,也只能被郡主一把拉住胳膊不敢放肆,郡主满意地搭上他的胳膊,步履轻快地向小径走去。
爹爹虽在私事上拎不清,但为臣却是有几分能耐,尤其在揣测人心上优秀得一骑绝尘,怪不得能平步青云。
宋虞臻这么想着,脚步不停地走向花厅,到了花厅一看,母亲同众夫人坐在花厅里,相谈甚欢,众女娘则在宋钦兰的招待下玩着投壶编花。
她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倚在栏杆边上看着宋钦兰投壶,钦兰十投九不中,正撅着嘴巴跺脚使脾气,花榭里忽地走进一人,站在她身边问:“这位可是你家幼妹。”
宋虞臻回头一看,见是曲春晖发问,便道了声是。
曲春晖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能让在座诸贵女听清:“听婶婶说钦兰刚没了姨娘,眼下看着精神不错啊。”
这句话乍一听没什么,仔细一咂摸就能品出几分不对劲来,分明是明里暗里贬责宋钦兰不孝,可天底下哪有为姨娘守孝的道理?况宋钦兰年幼体弱,做姐姐又怎忍心让她悲伤过度,看她笑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道:“曲家姐姐所言极是,钦兰因这事哭了许久,睡也睡不好,人都瘦脱了相,她自幼身子就虚,我怕她把自己熬出病来,这才让她多顽耍的。”
一切都是做姐姐的关心她的身体,钦兰可是极孝顺的。
曲春晖像是没听见懂似的点头:“原来是虞臻妹妹悉心照料的缘故。”
“姐姐谬赞。”
宋钦兰远远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发狠似地投出一只箭,“铛”一声正中壶心,引起一阵喝彩。
鼓掌声落,曲春晖又问:“宋妹妹家不缺名医良药,秋姨娘为何会病亡?”
宋虞臻偏头,神色整肃,慢慢道:“姐姐难道不知,有一种病,唤作药石难医?姨娘身子骨不好,一染时疫,身子骨就垮了,就算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救不回来。”
曲春晖“哦”了一声,道:“那真是可惜了,我还道你们没给她请医生呢。”
这姑娘不是居心不良,便是缺心眼。宋虞臻心中烦闷,却碍在未来婆婆曲夫人的面上不得不与之交谈,淡淡道:“是。”
曲春晖还欲说什么,突地太傅家的姑娘斜地里插进来截话:“宋姐姐,你那日说到白鹭村,那些人怎么样了?”
“时疫刚发时青壮年大多没事,年老体衰者免不得染病。”宋虞臻遗憾地叹息,“年轻人舍不得老父老母,只能留下照顾,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眼下情况不容乐观。”
曲春晖大声插嘴:“那他们怎么不请医生,买药来吃,身体强健吃药总有效吧?”
宋虞臻终于确定,这曲春晖就是缺心眼,她忍不住道:“曲姐姐方来京城有所不知,京城药贵,不是寻常百姓所负担得起的。”
“那他们可以去给人抄书。”曲春晖轻声道,“卖地,卖家具,衣裳,总有一件能凑够钱。”
宋虞臻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此话与何不食肉糜有何异!然曲春晖面有得色,显然对这一番话很是满意,勾起嘴角地等着宋虞臻出声附和。
一股无名怒火自宋虞臻腹中腾腾升起,她紧咬牙关,无视花厅中母亲投来的忧心目光,一字一顿地说:“姐姐又何必说这种话,我们生得幸运,锦衣玉食地长大,而他们投生在农家,靠几亩地吃饭,他们不凑钱请大夫,难道是因为他们不想活吗?”
她撇了一眼曲春晖身上的绣金鹅黄衫,道:“那是因为他们辛劳一年下来,却连姐姐身上这身衣裳也买不起。他们不识字,以地为席,靠天吃饭。”
众人皆看着宋虞臻缓缓抬手一指天地:“什么都没有,能卖的只有妻儿,知道十年前秋姨娘是怎么进的宋家吗?京陵到冀州一带大旱,民颗粒无收。”
这番话着实不太客气,曲春晖脸色地登时就不太好看,她环顾四周,道:“我哪知道这些,江南鱼米之乡,哪里有这种惨状出现…各位姐姐就说是不是罢?”
“夏初江南蝗灾,而中原大旱,流亡者甚众。”宋虞臻淡淡道,“姐姐家在江南,一路北上时难道没看见什么吗?”
曲春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北上时从未掀开车驾中的帘子,哪里能看见什么,当下就道:“我可从来不去这种地方,也从不掀帘子让他们看我的脸,姐姐既然这么说,想来是没少做啊。”
众人看宋虞臻的眼神当即有些变样,其中一些没少做的人倒是心有戚戚地低下头去。
“我若没有这么做,我也不会知道白鹭村的村民处于何种境地。”
掀帘子偷跑出去玩的人不少,但宋虞臻还是第一个直白承认的世家女郎,这下就连低下头去的姑娘也抬头惊诧的望着她。
“……”曲春晖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她在家中千娇万宠地长大,哪里见过这种说一句怼十句的人,因愤道,“那妹妹就做什么了吗?还是让他们看了一遭你的脸回来,在这儿说些民生多艰的空话?”
“虞臻。”秦云慧站在花榭外头喊她,“你去厨房看看宴席什么时候能上来,别让宾客等饿了。”
她听了全通对话,脸色不虞,微不可见地朝她摇头。
宋虞臻有条不絮地答:“阿娘,女儿交代过时辰,不会有误。”
紧接着转身面对曲春晖:“曲姐姐既然这么问,妹妹就说了,我虽人微言轻,但我总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安济坊知道吗?”
想来曲春晖也是不知道,宋虞臻也不管,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让安济坊的大夫在我家庄子里开设临时诊断房,收留病人…这个回答,姐姐满意了吗?”
“虞臻!”母亲冷喝,“你过来!”
“我已经做到问心无愧。”宋虞臻说这话时顿了一顿,方冷冷嘲讽,“还不知姐姐意下如何?不止白鹭村,砚台山以南还有大批流民,而我已经无能为力,姐姐家中巨富,想来还能出几分力。”
曲春晖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云慧终于忍不住,快步上前,朝着宋虞臻重重甩了一巴掌,怒斥:“宋虞臻,你今怎么回事?来者皆是客的道理都不懂吗?”
这一巴掌又快又急,毫无半分留情,宋虞臻耳中嗡鸣,脸颊的剧痛犹如一盆冰水浇透她的怒火。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说出这般牙尖嘴利处处不饶人的话?
“阿娘…我…”她嚅嗫着,看着花榭里众人复杂的眼神,勇气在一瞬间瑟缩回去,“我…”
她还没支吾出个好歹来,花榭外一个慵懒柔媚的声音便笑着插话:“我倒是觉得宋姑娘说得有一番道理,宋姑娘虽为闺阁女子,却也为我大沥子民出了一份力,尽了一份心,此举可嘉。”
众人一愣,随即有人认出女郎的身份来,忙行礼道:“郡主安康。”
一时间行礼问安声此起彼伏,宋虞臻呆立在原处,慢慢伸手摸了一把脸。
仍是火辣辣的肿痛。
忽地她被一人自身后按住肩膀转身,一抬眼,便望见阿斯罕心疼的目光。
“阿姐…”他低声喊着,拢住她的手将它轻轻自脸上移开。
宋虞臻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最终她还是笑了出来。
“这是阿娘第一次打我。”她笑得勉强,“真是难得一见。”
阿斯罕不语,只是看着她,她吸了吸吧鼻子,故作镇定道:“我没事,你放心吧。”
阿斯罕显然不信,但阿姐如今就像个战士,她高高地昂起头,眼中浮现出熊熊斗志,然后,她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