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寒,若无要紧事,人们情愿在家中围着火炉,也不会出门。
小道旁有一处客舍,青旗飘动。客舍主人自舍内掀帘出,冷风刺骨,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将双手拢进衣袖。
他走出篱门,远远望了一眼,摇摇头。此地偏远,行人更稀。今日大抵也是无人问津的一日,不如早些关门。
他转身回去,忽有马蹄声入耳,他一下子精神了,探头出去看。只见二人骑马而来,一人戴帷帽,应是女子。以他多年阅历看来,这二人大抵是夫妻。
他遥遥呼唤:“客人住店否——”
行人不可能是因为他一声呼唤就停下来住店,真停步的也是因为本就要住。这么多年早习惯了被拒绝,但在二人勒马时,他还是忍不住欣喜。
他上前牵马,笑问:“二位要一间房?”
男子道:“两间。”
主人不禁看了眼他身旁的女子,心下了然——夫妻间小打小闹。他道:“好。我这客舍,每日洒扫,最是整洁。定教客人满意。”
男子颔首:“有劳了。”
入夜,南宫雪叩响了傅徽之那间屋的门。
傅徽之的声音立刻传来:“何人?”
“是我。”
屋内静了一瞬,傅徽之又问:“女郎何事?”
南宫雪道:“我想问你些事,可以进去么?”
不久,傅徽之开了门。他头上斜斜插着一支木簪,想是早散了发,见她来方草草挽发而束。面上白巾也还系着。
他道:“今日天色已晚,女郎有何事不如明日再讲。”
南宫雪道:“我料明日一早你又要赶路,总不能在马上讲?”
“孤男寡女,不宜处一室。”
“我就说你不如女子爽朗,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况且此处偏远,谁会知道?”
“君子慎独。”
“你慎独干我何事?况且我是女子,不是君子。”南宫雪毫不客气地踏进门,“大不了敞着门说事,只要你不怕别人知道你的身份。”
傅徽之无奈叹气,合了门。
南宫雪自己搬了杌子来坐在书案前的火炉旁,见傅徽之还站在门后,不禁笑道:“你站那么远作甚?难不成我是大虫?会吃人?”
傅徽之静立原处:“女郎有何疑,但问无妨。”
南宫雪道:“我受燕国公之托,不仅要护你,还要助你查案。你总要将案子查得如何告知于我罢?”
傅徽之不答,只沉默地看着她。
这屋子似乎漏风,烛火轻晃着。南宫雪隔着帽帷看去,傅徽之的脸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神情似乎变了,又似乎一直未变。一双眼也忽明忽暗。
南宫雪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却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她道:“我救你两回,你还不信我?你这人还真是多疑。”
沉默片刻,傅徽之终于动了,走到案后坐下。
“说也无妨。”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无能,这七年没查出什么。”
平平的一句,南宫雪没听出多余的情绪。但纵然她看不清傅徽之的神情,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与无力。
南宫雪略一思索:“没查出什么也总有思绪罢?”
“思绪?”傅徽之冷笑一声,“当年的事,叔祖父应当与你说过。”
南宫雪急道:“没有!”
傅徽之闻言抬头望向她,虽隔着帽帷,南宫雪还是被看得有些心虚了。她解释道:“燕国公只说了当年傅家全族被收,你恰巧与一侍女在外,逃过一劫。别的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所知不比你多。”傅徽之声音越来越沉。
“这是为何?听闻圣上对傅家开恩,对傅家父子只判流放。你父兄仍在,你未曾……”忽听一声异响,南宫雪不禁看过去,傅徽之五指蜷起,将案上纸张也攥得皱起。又觉出他呼吸重了起来,南宫雪便知大概碰到他的伤心事了。她低下头,不再开口。
屋内唯一动的只有烛火。
不知过了多久,傅徽之呼吸平复,竟起身往外去。南宫雪忍了忍,没开口问他要去何处。
没过多久,傅徽之拎了两坛酒回来,南宫雪看着一坛至少有一斗酒。
傅徽之开坛倒酒,揭下遮面白巾,连饮三碗。
南宫雪隔帷而观,纵是他揭了巾,也看不清他脸上的伤痕。
傅徽之忽然举碗问她:“要么?”
南宫雪摇摇头:“我不善饮酒。”
傅徽之放下碗,也不勉强她,又倒满一碗,自顾自地饮。
南宫雪想提醒他病还未好,不宜饮酒,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有些后悔今夜过来,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立难安。
已数不清傅徽之饮了多少,只听他忽然开口,不接着之前的话,只缓缓道:“三种可能。一,傅家谋反之事是人为构陷,构陷者或是被我傅家威胁到自身利益,或是本就与我傅家有仇;二,谋反的另有其人,事未成而泄,便行嫁祸;三,傅家谋反是真,至于主谋是我父、我兄、或是其他族人,不得而知。”
南宫雪忍不住安慰他:“你竟想了这么多,我只想到第一种可能,第二个我从未想过,至于第三个……”
傅徽之接过话来:“你是想说想不到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家人。”
南宫雪确实是这么想的,她很好奇,难道傅徽之没有问过他的父兄,究竟是不是他们做的?但想到方才提到他父兄,他反应很大,她便不敢再提。
傅徽之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不论最后真相为何。若最后真相就是我傅家罪有应得,我即刻伏罪,我早该伏罪的。”
南宫雪忽然站起身,略高了声道:“你不该!”
此举出乎傅徽之意料,他不禁抬眼望过来。
南宫雪略放缓声气:“燕国公既然遣我来,便是信你们傅家。”
傅徽之摇头:“他与我祖父刎颈之交,兄弟相称,免不得有私谊,会偏心。”
一个不是血亲的外人尚且会偏心,南宫雪想知道是什么让傅徽之这个儿子、亲弟、同族都不偏心他的父亲、兄长与族人。
傅徽之继续说道:“要说有何人与我傅家有仇,我是真想不出来。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当今圣上要除我傅家,但我想不到缘由。
“我祖父一身战功,先帝拜为骠骑大将军,封赵国公、食邑三千户,又赐丹书铁券,免九死、子孙三死。后来祖父辞大将军之职,再无兵权。先帝便授其太尉之职。本朝太尉虽也位列三公,却无甚实权,祖父才肯受。
“祖父病故后,我父只袭了赵国公之爵。我父以门资只能任正六品之官,先帝怜我祖父早亡,便欲将我父擢升至吏部尚书。我父以资历尚浅为由,请辞。先帝又授其吏部侍郎之职,我父不好再推辞。当今圣上继位后,欲再升我父为户部尚书,我父请迁礼部尚书,圣上允了。
“至此,傅家一无兵权,二无财权,也不掌管人才选举。我父又向来谨慎,轻易不得罪人。他给我大哥取字‘知退’,也是勉励大哥,勿要贪恋权位,反害自身。傅家究竟做了什么,会让皇室忌惮至此?”
傅徽之忽然又咳起来,不知是被酒激得咳了,还是呛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当真是圣上对傅家下手,傅家也只能受这个冤了。”
南宫雪道:“不会的。我时时听闻当今圣上仁慈,当不至于用此手段陷害功臣之家。”
傅徽之笑了声,听不出情绪:“是啊,圣上仁慈。本朝律,谋反者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我父为首,当斩;当年我十六,我大哥更不必说,按律合绞。我祖父有先帝所赐丹书铁券,我祖父免九死,子孙三死。圣上却说,丹书铁券免不了谋反死罪,谋反者也不入八议之列;但他念我祖父开国之功,可免我父子死罪,改长流岭南,决杖一百,加居役五年。”
“我该说他是仁慈还是心狠呢?岭南是何所在?瘴疠之所。长流与死罪何异?还加居役五年。本朝律,加役流居役三年,累加也不可过四年。圣上却要他们居役五年。我父当年已四十九岁,身子不如以前,杖一百要了他半条命,几乎死于流放途中,又怎受得居役之苦?本来一刀的事,让人活受罪。”傅徽之摇首叹息,“好在五年居役已过,我父到底是活下来了。”
话越说越偏,南宫雪知道此人已不大清醒了。但她也不插话,只静静听着,听傅徽之将无奈尽诉出口。
一坛酒已空了,傅徽之开了第二坛,他又倒满一碗饮下,道:“本朝律谋反相坐,奴婢只没官而已,男子年八十及疾笃者免坐。可圣上敕令傅家无论良贱,尽长流于岭南,不听赎;当年伯祖父年七十九,病痛缠身,我求燕国公帮忙说情,圣上却以伯祖父病不至笃为由,不允免坐。可惜伯祖父只差一年便能免受流放之苦。流放岭南的第二年伯祖父病逝。
“还有阿勉,他伴我读书十年,只长我一岁。我曾应他,待他及冠,便求我父放他为良,他便能娶良人为妻。流放第三年,年二十一,竟病死岭南……
“府中有一老仆,祖父在时便入了府,出事那年五十七岁。依律,奴年六十便能免为番户,七十免为良人。我本欲在求阿爹放阿勉时一同为他说情,左右六十岁七十岁也差不了多少年。可惜流放途中,我父兄一行人遇刺客,他救主而死。”
忽听一声响,南宫雪看见傅徽之醉伏案上,声音越来越低:“这七年,傅家上下死的又岂止这数人……他们何其无辜啊……”
再不闻人声,南宫雪轻唤:“傅公子?”
傅徽之不答,南宫雪起身上前轻轻推了推他肩,又唤了几回,他才轻轻应了一声。
南宫雪便问:“你醉了?”又没有回应,她知道今夜是聊不下去了。想想傅徽之以这样的姿势睡一晚,明早起来大概身上很多地方都不舒服,便决定大发慈悲,将他挪到床上去。
她先托起傅徽之的上半身,偶然看见案上有几滴水,心想大概是不小心洒出的酒。
她费力抱傅徽之起身,原本是用双臂穿过他腋下抱他,但他太高了,随着他起身,她不得不手臂下移,才能抱住他。
她撑住傅徽之半个身子,将他左臂搭到自己右肩上,准备架着他走。还好他还能站,大概也没将全身重量压下来,否则要架他走应当会很吃力。
傅徽之也没有完全不省人事,配合着挪了两步。将人好好放倒在床榻后,南宫雪犹豫了一回,最后还是决定不给他脱衣服了,直接拉来衾被给他盖上。
忙完后,南宫雪才摘下帷帽,细细地看他脸上的伤。
傅徽之曾说他遮面是怕吓到人,可南宫雪却不觉得有多可怖。火伤其皮,却不损骨,如一枚雕琢精致的白玉,虽经火烧,毁其色,却依稀能见其旧日神采。
看了一会儿,南宫雪起身欲去,忽然想起傅徽之睡了,没办法自己锁门。她有些担心傅徽之夜里会不会有危险,她总不能守在门外吧。于是她从自己那间屋内搬来被褥,铺于书案前。又插上门闩,吹灭烛火,再躺下。
她担心傅徽之半夜会醒或是天明后醒得比她早,所以还是将帷帽盖在脸上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