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一位老者披散着白发,褒衣博带,走在自家府中通往卧房的路上。
其后跟着一位中年人,高冠革履,微微低首。
老者进屋后便是一通乱砸。
中年人不敢拦,只得跪下,说道:“阿爹息怒啊。”
除却案几上那座孤灯,各处烛火都被推翻。烛台还未坠地,烛火便为下坠而生的风所灭。
屋中顿时暗下来。
老者怒吼道:“本以为先帝去了,我族的日子便能好。不想圣上竟如先帝一般,偏心于傅家!”一声脆响,茶盏碎裂。
老者声音洪亮,全然不似迟暮之人。“谋反之罪啊。圣上竟以流放,轻轻揭过。若换作你我,此刻恐怕早已身首异处!可恨。”老者抬脚踹翻几案,“可恨!”
最后一座烛台滚落于地,其火竟未灭去。
老者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忽然他俯身拾起烛台,将蜡烛自蜡扦上取下,掷去烛台,再举着烛火凑近中年人。
他在中年人面前蹲下,火光照亮了中年人微露惊恐的双目。
老者缓了声气,甚至可以说是悄声说道:“流放途中,大有可为。圣上不杀他们,你我来杀。余下死士可有被安置妥当?”
“妥、妥当。”中年人回道。
“甚好。等傅翊流放,便将他们派出去。不要在京城附近动手,至少要到下一个州郡。”
“阿爹。傅府中防阁、奴婢也都会流放。这些人都杀么?”
“都杀!”沉默片刻,老者忽又摇摇头,“不妥、不妥。若流放之人皆死于非命,圣上必会起疑。将傅翊、傅梁与他们亲近之人都杀了,其余人便罢了。”
“儿这便去联络城外死士。”
“回来!”老者站起身,“险些忘了,傅修也是隐患。派些人助朝廷捉拿他。实在不便,杀了也无妨。”
…………
傅徽之整夜都没有燃灯。既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屋中有人,屋内便不能有火光。
邱瑞送火炉来,也被他推拒了。反正这些天他冻得都有些麻木了。
这些时日一会儿担心他父兄会被如何处置,一会儿担心坟茔之事,难以静下心来想整件事。
他自然相信他的父兄,也了解他们的为人。况且,不论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皆可谓对傅家不薄。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谋反?这件事只能是诬陷。
可他想不出傅家与何人有仇或是挡了何人的路。不说他父兄生平谨慎,轻易不得罪人。单说傅家一无兵权,二无财权,也不掌管人才选举。究竟会挡谁人的路?
而且直觉告诉他,证据不仅是一封密信、一首反诗这么简单。他父兄应当知道更多。可惜大理狱守卫森严,也不能冒险让燕国公带他去。他不想连累邱平。只能在流放途中设法与他父兄相见了。
既然要在京城多滞留几日,正好先查些东西。下一回还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此事既是诬陷,那反诗、密信定是为人仿傅卫字迹所写。可先请燕国公遣人查城中以润笔为生者,其中或许会有善仿人字迹者。或许不是京城中人,或许其人并不以为人润笔为生,隐于民间,那便更无从查起了。
若能见到反诗与密信其一,分辨所用的是何种纸、何种墨,应当也能查出一些东西。可惜邱平大抵也未曾见过。此事也只能等见到他父兄才能问清楚。
最后傅徽之躺上床榻。这几日他几乎夜夜难以安寝,一合眼就不禁想起这些事。
捱到几个时辰,天还未亮,傅徽之料快到上朝时分,干脆坐起身。果然没等多久,邱瑞便送了些朝食过来。
傅徽之知道他们自己一般不会进食,怕殿前失仪。但担心他们走后无人送朝食给他,所以先送来了。
傅徽之道声谢。邱瑞教他安心,便转身去了。
傅徽之勉强吃了些,便只等邱平下朝。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有人叩门,傅徽之起身开门,看见了邱平。
邱平不是空手来的,左手抱着一个孩子。
傅徽之立刻反应过来是谁。他向前迈了一步,凑近去看,忍不住伸出手去抚。
邱平看在眼里,笑道:“原本昨夜便想将阿裕抱来,可我去看时,他已睡了。”
不想傅徽之却忽然慌乱地收回手,甚至后退几步。他摇首:“不能让阿裕看见我。”
邱平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他此番是为何。
“你这孩子也是痴了。阿裕才几岁?见你一面,明日便忘了。”邱平迈步进屋,道,“你抱抱他。”
傅徽之这才敢伸手去抱。
傅徽之不是第一回抱孩子。他抱过傅知退的子女。头几回抱的时候,是他大哥教他如何去抱的。抱着孩子时,他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阿裕出生不久,他也经常抱,那时满心只有欣喜。
如今抱着阿裕,看着那张与傅时文十分相似的面孔,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傅徽之忍不住眼鼻发酸。可稚子却睁着明亮的双眼,冲他笑。他只得忍住心中酸楚,勉力扯出笑容来。
邱平道:“给阿裕寻了乳母。这孩子也不如何闹,想是性情随了子卿了。”
傅徽之不多贪恋稚子的注视,很快将阿裕抱还给邱平。
怀抱复空,傅徽之又屈膝顿首:“多谢叔祖父。”
“孩子快起来。要谢几回啊。”
“阿裕长大后,还请叔祖父勿将傅家的事告于他。”
邱平沉吟道:“此事须教你父兄知晓。若你能再见你父兄,问问他们之意。况且,这孩子长成知事至少也要近十年时间。在那之前,你父兄冤屈不定早已洗雪,这孩子也能回你傅家去。”
“云卿明白。”
“还有,早朝时我将你二哥坟茔为人践辱之事奏于圣上。圣上已命人于城内张榜,敕令若有对你二哥坟茔不敬者,立斩。又命京兆府派人守在你二哥坟前。近日我也会多遣人去看看,你无须忧心。”
傅徽之再次顿首:“叔祖父费心了。”
傅徽之又问及密信之事,邱平果真说未曾见过。傅徽之便请他帮忙查探城中善仿人笔迹者,邱平也应了。
元日前夜,言心莹等人恰巧行到了曹州。几人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在城内留宿一晚,好好吃顿饭。哪怕元日再赶路。
自从那日得知傅家出事,言心莹便一直心神不宁。
近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丝毫没给她喘息之机。她有时候甚至在想这些会不会只是一场梦,等醒来的那天她仍会在同傅徽之去东都的路上。
画像只有傅徽之一人的,说明他父兄大概已经被捉。她没读过律令都知道谋反是死罪。傅徽之刚失去二哥,如何能再承受失去至亲之痛?
老天爷似乎太爱开玩笑。傅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却没办法守在傅徽之身边。也不知她交给傅知退的那封信有没有到傅徽之手上。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傅徽之既然逃出京了,那他的病应当无碍了。
傅徽之眼下又在何处呢?能否逃过追捕?她甚至在想傅徽之会不会藏身在她外祖父府上。但她都能想到的事,朝中众臣、圣上会想不到吗?燕国公府应当早被搜过了。
她只希望傅徽之能平安。
他们入了一家酒楼。
出门在外,聚得再齐,也只有言心莹、邱淑、梅英与两名防阁共五人。
虽说邱淑教所有人都围坐在一处进食,可谁都能感觉出邱淑是在强颜欢笑。言心莹更没那个心情,偶尔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梅英与防阁做下人惯了,更是拘谨。
言心莹忍了又忍,终究坚持不下去。她对邱淑说自己已饭足了,便上了楼。
她打开窗扉,看着城内通明的灯火,听着隐隐传来的笑声,叹了口气。而后抬头望向天,想寻明月,可却看不见明月。怎么会?
很快言心莹便笑自己,元日前夜若能看见明月,倒是奇了。
看不见明月,便看那繁星。
傅徽之明知道今夜看不见明月,但他还是抬头了。
邱平说过今夜不会有人向后园去,他便出了屋门,举头望天。
纵在后园也能听闻前院、甚至是府外的欢笑声。
他人一家团聚,而傅徽之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