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贼来了”的消息在村中蔓延时,所到之处皆是一片兵荒马乱。
女人们翻箱倒柜,铜钱从指缝叮当落地,干粮撒了满地也顾不得捡。
男人们抄起手边一切能当武器的工具,往河岸集结,脚步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铁链。
突然,地底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河滩上的鹅卵石跳动,岸边芦苇丛中的白鹭惊惶窜起。
“老天啊,这是…..”
村民们挤作一团,惊恐的话语卡在喉咙里。
大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的震颤让所有人站立不稳。河岸边的土地像蛋壳般裂开。
远处传来木材断裂声,几间木屋像积木般轰然坍塌,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
姜莱脚下一空,身侧的裂缝张开大口。就在她即将坠入的刹那,仁切将她整个人拽回坚实的地面。
自打带着叔父一家逃到空地,他的目光就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她身上。
此刻天地倾覆,她却成了他唯一能握住的真实。
“站稳了。”男人声音低沉。
她目光扫过四周,村民们如同受惊的羊群,在龟裂的土地上跌跌撞撞。
然而在这片混乱中,她心底却涌起一丝庆幸。
幸好,幸好她及时赶到了。若再晚一步,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化为废墟。
待人群的啜泣声渐渐平息,姜莱这才转身望向漆黑的对岸。
一点微弱的火光在夜色中倔强地闪烁。
她长舒一口气,临行前她曾与小姜约定。若安好,便点燃篝火为号。
此刻那簇跳动的火焰,胜过千言万语的平安信。
“小仁,”她轻声唤道,“来帮我生堆火,给大家暖暖身子。”
男人沉默点头,走向先前烤鱼的灰烬堆。打火石相击发出脆响,火星迸溅间,干燥的柴草很快窜起火苗。
而河那头的彦仓镇,此刻却陷入死寂,连最后一丝呜咽都被坍塌的梁柱压在了废墟之下。
风卷着焦土味掠过,带不起半点人声。
断裂的屋脊如巨兽折断的骨刺,斜插进铅灰色的天幕。
瓦砾堆里时而传来几声气若游丝的呻吟,但很快又被落下的碎砖掩埋。
石井站在倾颓的牌坊前,额角的血混着沙砾凝成暗红。
他抹了把脸,这分明是走过千百次的石板路,如今每块碎砖下却都渗着血腥气。
不是战场凛冽的铁锈味,而是带着灶台烟火气的,温热的血。
他猛地挥手,朝那些同样从死神手中挣脱的人们嘶吼。
“快!救人!”那声音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撕裂而出,带着血沫的腥气。
伙计们闻声而动,有人直接跪在废墟上,十指抠进碎石缝隙。有人扯下衣襟缠住手掌,发狠地掀开断裂的房梁。还有人拖着伤腿在瓦砾间翻找能用的工具。
每个人的动作都带着慌乱的颤抖,却又透着一股子狠劲。
仿佛要把这该死的世道撕开一道口子,硬生生拽回几条人命。
石井冲在最前头,碎石在掌心割出血口。鲜血混着泥灰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
这辈子他夺走过太多性命,此刻却像着了魔似的,满脑子只想着,快些,再快些!
瓦砾堆里每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都像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往他太阳穴里捅。
“这里!快来人啊!”呼喊划破死寂。
石井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伙计正跪在废墟上,双手死死扒着一块断裂的木板。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与其他几人合力抬起。
木板被掀开的瞬间,一股尘土扬起,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满脸灰土。
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揽入怀中。
拍打着冰凉的脸颊,指腹擦去小女娃眼睑上的尘土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当那双盈满惊恐的眼睛终于睁开时,石井喉头一紧。
那眼神让他想起多年前在战场上见过的幼狼,纯粹的无助中又带着倔强的生机。
他迅速将孩子塞给最近的伙计,转身时狠狠抹了把脸,把突然涌上来的酸涩感连同掌心的血迹一起擦去。
远处又传来呼救,石井已大步奔向新的废墟深处。
“你叫小姜?”女人的声音像一泓清泉,将小姜从恍惚中拉回。
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紧攥着衣角,嗓音干哑得像是吞了一把沙,“是,是的,夫人。”
“能帮我倒杯水吗?”
小姜低头翻找行囊,水瓶与杯碰撞出声响。她的手抖得厉害,双手捧着杯子递过去。
女人将水杯搁在身侧的泥地上,并未饮用。
就在这时,丛间传来轻响。一只火狐走到女人身旁,低头啜饮杯中之水,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小姜还未来得及细想,另一侧的灌木丛里,幼鹿轻盈踏出,它迈着步来到女人身侧。
紧接着,整片林子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
野兔竖着耳从草甸蹦跳而来,松鼠从枝头跃下,就连向来独行的山猫也收敛了野性,像家猫般蜷伏在女人的身旁。
这些本该怕人的野兽,此刻却像朝圣的信徒般温顺。
小姜咽了咽口水,她忍不住问道:“夫人,这些动物……它们怎么……”
“它们只是渴了。”
小姜还想再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人唇角浮起一抹浅笑。那只手轻轻搭在隆起的腹部,目光却落在河对岸。
“别担心,”女人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莫名让人心安,“她很安全。”
姜莱倚在岩石上,冰冷的石面透过衣衫传来寒意。她仰头穿过浓稠夜色,落在远方彦仓镇的方位。
若在平日,此刻的镇子该是灯火通明,红灯笼串成光带。
可如今,整座镇子像被泼了浓墨,黑得令人心悸,连半点星火都寻不见。
她不敢细想这场天灾究竟吞噬了多少鲜活。那些熟悉的街巷此刻怕是已成废墟。
梁柱断裂,砖瓦倾塌,撕心裂肺的呼救,都化作无形重锤,一下下敲打着她。
姜莱阖上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夜风掠过河面,送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让她不自觉地攥紧了膝头的衣料。
河岸边的渔船早已面目全非。原本只需一叶轻舟就能渡到对岸,如今却连半片完好的船板都寻不见。
正当她出神之际,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一壶水,一包饼。
姜莱怔了怔,抬眼看向蹲在身侧的男人,“小仁,谢谢。”
她掰下一角肉饼放入口中,味同嚼蜡。目光不自觉飘向对岸,仿佛能看见小姜焦急等待的身影。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明日我修艘船,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他已起身走到不远处,双臂交叠垫在脑后,仰面躺下。
东都,暮色四合。
轿车后座的人半倚在座椅里,眉骨凌厉,眼睑低垂时,在苍白肤色上投下淡淡阴翳。
男人的手指有意无意搭着窗沿,束腰衣袍勾勒出线条,透着一股锋芒。
铁门高耸,两侧军士肃立如松。车影掠过,钢盔下目光一凛,齐刷刷抬手敬礼。
车碾过碎石道,洋楼门前,侍从早已躬身静候。
那人踏出车外,他眼尾轻抬,扫向躬身的老管事,“你们大将呢?”
“回少爷,您父亲被紧急召回军部。”
管事将腰弯得更深,“东部突发震灾,内阁下令各部即刻前往赈济。”
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军靴踏过,寸草难生。赈济?倒会挑好听的词。”
行至大厅阴影处,他的身形突然僵住,“彦仓镇可在地震带?”
管事肩膀猛地一抖,“回少爷,彦仓平原全境沦陷。”
“备车。”
“可官道已经……”
“那就调军用装甲车!”他声线压得极低。
“若调不来,就去劫一架运输机!”
管事踉跄后退。这位素来不问世事的少爷,此刻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
要是她出了事,男人胸口像烧着一团火,烫得喉咙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