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讲的故事,或者虚构或者发生在遥远过去,总之大多听起来是和平常生活隔了距离的事。
但如果采访对象换成物与,那么他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听得最多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只是为人们所遗忘,因而成了故事。
不过更多时候他听见的则不是这些,而是教诲。
这是哪一年的事他早记不得了,只有模糊的印象在。是某个晴朗的夜晚,住持在同他说道,关于如何成为一位合格的神明。
老住持絮絮叨叨,说当神明可累着哪,又说坐在这个位置上要保证绝对公平。
——什么是公平?简单点说,是不能偏心。嗯,偏爱自然也是不可以的。
话说到这里,他开始敲木鱼。那声音慢慢悠悠,是极单调的“笃笃”声,节奏似有似无,钻进在场的每一个脑袋里。催眠神器。
线香在燃,白烟飘出来,熏得室内每一个角落都染上神秘又古怪的香气。已经能够熟练化形的狐妖却还是选择恢复原形,变成一摊饼卧在案上,毛皮将自己裹得紧紧。
……好想就这样睡过去。他这样想着,眼皮不自觉往下耷拉,在视野彻底暗沉下去前最后听清一句。
住持的声音清晰:“……这是最重要的前提。若是违背了,自有天理来规训。”
“纵是披着神明的皮,也不知还要吃上多少苦……”
时光流转,那个声音在他听来也不再熟悉。老住持向来对他放心,许多事并不避着他,如今想来,或许早有了将山神之位交予他的念头。
但思虑慎密如对方,想必也从未想象过他会有一语成谶的一天。
现任山神一时失策,跌进源于人类、来势汹汹的感情里。
偏爱,这正是许长倾之于他的写照。身而为神,他本应对向他许愿者一概笑而视之,事实上一直以来也是如此。但现在不一样了,因为那是许长倾。因为他和对方之间已然生发出与旁人不同的羁绊,红线捆得极紧。
学会爱人,还真是于神明而言最深刻的课题。天职如此,他们自然应是爱人的,那是一视同仁的照拂,无关私心。
神明不应有私心。自古以来有这样的规矩,存了私心的神明会被剥去神力,最终消散于天地。
后来他听过相似的说法,某地的小神触犯了这规矩,没过多久便不见踪影,又或者某地的神明犯的错误更大些,当夜即消失彻底,那里诞生了新的神明。现在轮到他来应对,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问题在于现在他不再孑然一身,离开前道别是需要的,道歉也少不了,幸而还有时间供他做完这些琐事。
他还没想好要怎样应对必然到来的结局,还是先不要让许长倾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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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车灯,火烧云,以及站在落地窗前的物与。
本该是见习惯了的场景,与平常不大一样的点是许长倾看见他对着一团虚无的空气讲些神神叨叨的话语。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他叹一口气 :“‘神’的劫难果然不是那么好揣摩的东西。”
隔了一定距离,声音又低,听不太清。许长倾于是压轻脚步,走近了,下巴搭在他颈侧,问:“什么和什么?”
物与却当即噤声,不提那些他不一定能理解的事,转而将话题挑过,而后大大方方扬起笑,问他:“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还是那些平常的菜式。许长倾说,趁机揽住对方,埋进他怀里吸了口仙气。
事毕,他神清气爽:“……不过多做了桂花凉粉,算餐后甜品。”
——你还没尝过吧?
如他所料,物与的期待写在了眼睛里。
正餐用过,屋外天也全黑下来。精致小巧的玻璃碗被端到桌上,里头盛着切成小方块的透明固体,随着人动作轻晃。这小碗原本是装水果用的,被许长倾临时拿来充当凉粉容器却正合适,也算物尽其用。
两个小碗将将装下他备好的分量,成型的冰粉打底,再放葡萄干、山楂饼、花生碎,缺哪一味都不得劲。各种细碎配料单看不起眼,汇至一处则各有妙处,将让味蕾踏上奇妙之旅。
配料放了还不够,下来该倒蜂蜜和桂花酒,算作浇头。
玻璃罐里琥珀色的是洋槐蜜,粘稠蜜浆藏过数个四季,盖子一开,扑面而来的清甜香气。这蜂蜜用白瓷勺舀了,浇在冰粉上,遇桂花酒自然化开便是最好的甜味剂,色泽淡去的同时也让冰粉显得更莹润通透,勾人食欲。
似乎拿红糖水来配冰粉要更常见些,但用桂花蜜来调味也是不会出错的选择,许长倾今日选的是后者。
秋季所存的干桂花少见地派上大用场。小茶匙从密封袋里挑出零碎花瓣,撒在冰粉表面,和蜂蜜安分待在一处,冰粉调味的绝佳伴侣就此凑成。另取勺子搁进碗里,白瓷碰壁,撞出清脆声响,也即宣告着整碗冰粉组装完毕,可供大快朵颐了。
大概是听见他捣鼓这些玻璃制品的动静,家里的猫也跟过来看热闹。物与代他给小猫顺了毛,直起腰来时碗里已不只那些透明方块,多了许多零碎玩意。
许长倾带头开吃,物与不急不慢跟着。那碗里搁着的勺子要比他们常用的汤勺略大些,是以他这样一勺挖下去,舀出来的冰粉上还带了分量不小的配料,一次足以尝够诸多风味。
餐后甜品送入口中,最先尝见的是冰凉嫩滑的冰粉本体。有多滑溜呢,他会想到山涧里的游鱼,身姿灵活,察觉到危险只甩一甩尾,下一瞬便出现在更深处。游人想空手去捉,多半是捉不得的,若心急了,探出身一头栽进水里也是曾发生过的事情。
此时他尝到的冰粉正如那尾灵动的鱼,滑而不糯,在口腔内存在感鲜明。甚至不需太多咀嚼,只要预先裁成小块,入口是食物自觉滑进喉咙的丝滑体验,初尝者不免要惊叹的。
小料在齿间碾过,葡萄干的甜、山楂片的酸,同花生碎的香与冰粉本身的滑于舌尖撞上,滋味丰富且没有哪一样多余,作为糖水类的经典搭配属实是实至名归。
第二勺他多舀了些糖水。蜂蜜化开,水自是甜的,面上浮有零散桂花。一小朵一小朵的桂花尝起来偏涩,在所有配料里尤为特别。
桂花本身香气浓烈,经晒干或腌制也不改其香气,反而进了嘴味道会散去大半,只余花瓣本身滋味。吃多了甜口的小料后,这不起眼的细碎花瓣就成了解腻的救星,是多数食客的宠儿。在外路过冰粉摊子,时常能听见要求多加桂花酱的,足以佐证。
“很好吃。”物与的眉眼弯起来,向今天也是一直以来的主厨提交反馈。
许长倾表示收到,一手把玩靠在碗沿的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着话:“冬天里,有些人会讲究不吃这些。”
又问:“……会不会太冷?”
自然是不会的。神明本不畏寒,何况他从前也尝过雪的滋味。
冰粉如其名,外形似冰,清澈通透,口感冰凉。放在夏季是消暑纳凉的好东西,冬季里室内开了暖气,吃来又是另外一种感受,有种反季节的美。
家里小猫听见声音过来,抽抽鼻尖,他放下勺子,把小猫放到腿上:“……你要不要尝尝?”
许长倾开始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抬眼看去,才知物与是去逗来桌边乱蹭的小猫,动作语言都再熟稔不过,和他和他的猫都像真正的家人。
许老板低头动勺,有意无意掩住微妙神情。
碗底见空,连糖水都被舀得干干净净,物与放下勺子,抹净嘴角水渍。困意泛上,他和许长倾面对面坐着,没意识到自己现在不算清醒,忽然感慨道:“应该没有谁会不喜欢身边有个会做饭的人。”
“……以后陪在你身边的人,也会这样想吗。”
许长倾从这话里嗅见奇怪的味道,是种说不清的诡异感觉。他看过去一眼,似笑非笑:“你不喜欢?”
这话带了点威胁的意味,意思很明显了:在所谓的以后里待在我身边的,为什么不能是你?
他想听到确切的、肯定的答案。
物与不说话了。许长倾也随他不吭声,只看着他,干等着,等他想好了给出回答。
那双狐狸眼装向来会装无辜,有时是因不熟悉而生的真茫然,有时背后还掩了难言心思,虽无恶意,但难辨真假,纵然他对对方已足够熟悉,一时也难以分清。
隔了半晌,他对面的人似乎才想起来应当为自己辩解,努力从现有词库里找出几个合适的词凑成完整的句子。
“我……”
嘴一张,他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了。
该说什么?说自己命不久矣也许和你已相处不了多久像不合时宜的玩笑,要他临时编造出谎言来应对不尊重许长倾,他不愿意。所以沉默就成了唯一能拖延回答的武器。
许长倾放弃抵抗,捏住他脸以示不满,瞧见他惶惶神情叹了口气,起身端了碗去洗,留他自个在餐桌边坐着,想到底是哪句话出了问题。
其实他那样聪慧,哪里会不明白其中意思,分明是有其他顾虑。许长倾心知肚明,只是想不清其中缘由,也只有等他愿意了,自己来说予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