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前要换一床厚些的棉被,这是常识。位于公寓十六层的某间客房里,许长倾正从衣柜里拖出床被芯。
被芯是去年搬进公寓时新买的,原本只作备用,现在却因公寓里多了位住客而提前派上了用场。他强迫症作崇,前几周还搬去天台上晒过一次,收下来后棉絮间便多了股阳光和螨虫尸体混合的味道,不过晾到今夜也散得差不多了。
他收拾床上各种杂物时,物与就在一旁安静看着,许长倾知道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学习。这种看很多事物都觉新奇的眼神许长倾已然熟悉,手头动作完全不受这道目光的影响。
白色细线从指缝间穿过,顺次将被套四角同被芯绑上,纯属是重复性的动作。术业有专攻,若换指尖常有丝线缠绕的另一位来,大概会是更赏心悦目的情境。
传说修仙者达到一定境界便不再需要睡眠,而以打坐冥想代替之,许长倾忽然好奇对方平常是否会睡在床上,换上这一床棉被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顺口问了,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
物与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时,床上铺着的是床薄被,像快朵快化干净的云。他学着人类将自己裹进被窝,脖颈以下的身躯都陷进柔软里。原来世上有棉被这样温暖的东西。
这具躯体说到底是化身,外表看着与人类没有太多区别,内里却要依靠流转的神力来维系运行。那时的他神力微薄,夜里不需化形时则将神力抽走,意识沉浮在时间流速不同的另一个空间里。待天明时意识再重新归位,也算一种休憩。
被芯装好,许长倾随手拍了几下,试图让这团白色变得更蓬松些:“好了。”
现在床上多了朵厚实的云。物与试着将云的一角压扁,不用多久它便恢复了原形。看起来很适合打滚,也很适合同狐族的尾巴缠在一起。
许长倾还要去换另一个房间的被子,再收拾收拾便要离开,他没什么活要做,心思就飘到下午岑凛所说的话上去。
“珍惜和对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以及“偏爱”,这是年纪尚轻的店员对喜欢所下的定义,其实不无道理。沿着这条线往下走,再回去捋清他过去和许长倾相处的种种细节,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猜想的准确性。
这一头许长倾见他目光停留在床头两个方方正正的扁平枕头上,没意识到他是在出神,只以为他是对这两个物件感兴趣:“……抱枕,可以当靠背用。”
这两个抱枕基本上只能算作是摆设,是当时买被套枕头之类的赠品,拿到手后许长倾还没用过,一直被遗忘在客房里。掐指一算,拢共就在带回来时丢洗衣机洗过一次,也是时候拆下来清洗。
“天冷的时候也可以抱着。”许长倾说,他把两个抱枕拎到椅子上,打算等天气好时同被套一并洗了,又感慨道:“不过还是被窝里装只猫睡舒服,毛软,还自带温度。有时都不用唤,自觉主动就凑过来暖床了。”
去年冬天他便是这样过的,到春季时已经成了一时改不回来的习惯,最后还是因为两只恒温动物凑在一起实在太温暖了些才作罢。
他听见物与的声音:“……抱我也是可以的。”
许长倾疑心自己是昨晚没休息好,耳朵听岔了。他诧异地看向声音来处,然后听见对方吐字清晰的话语,仿佛是在说什么同日升月落一样自然而然的事:“你不是喜欢我——”
语出惊人,许长倾愣在原地。
这一天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从住所到店里来回走的都是同往日别无二致的路径,用的也是同样的餐具。至于为什么会出现现在这种局面,许长倾宁愿解释为是他一夜之间开了窍,或着对方原本就心明如镜,只是不曾说破而已。
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开了口:“……原本应该由我来说破这些。”
“你没有感觉错。”他听见自己毫不犹豫承认了事实,“现在还不只是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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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许长倾后来想,否则事情的发展不会这样顺利。面对忽然变得非常主动的物与,他有种不真实感在,总觉得像场操控不了的梦境。
窗户纸被挑破,他们顺理成章就在事实上成为了对象,最开始那个许长倾本人瞎说的愿望兜兜转转还真算提前实现了,以两位当事人都不曾设想过的方式。
但站在物与的视角上看,这是必然将要发生的事,区别只在于具体发生的时间,是在此刻还是今夜之后的某一天的某个场景。
从下山伊始,算来他也见了不少人。见到他特别兴奋想求合影的顾客、要挖他去什么据说很有名的影视公司的星探,或者和他混得很好的岑凛。可是没有一个人和许长倾一样。
只要是和面前这个人待在一起,好像就不需要顾虑太多事情。他知道这种感觉名为安心。
他花了很久的功夫终于厘清这些,也清楚不能总是一方朝着另一方走近。
于是他说:“我也是一样的。”
一样对你抱有好感,一样想要和你靠得更近。
他好奇在这种时候许长倾会想些什么,并且也这样问了,许长倾的回答是“在想怎么把你吃干抹净。”
“……哎?”他不是很明白。但下一瞬便反应过来,大概知道许长倾将要做什么。
许长倾试图带他看得更清楚,他心里虽然算不上有底,面上倒不显山露水,手指不安分地伸去抚弄对方唇瓣:“……会对我这样的举动反感吗?”
物与的反应无声宣布他已经放弃与表态有关的语言能力。
许长倾和他之间的距离靠得更近了:这样呢,你喜不喜欢?
他闭上眼睛。
有飞鸟来啄他。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上唇,以唇为笔描摹出他的唇形,又堪堪停在他唇上,思考着该如何再往前去。而他身上所有被触碰过的地方都泛起痒意。暖流带着悸动和雀跃走遍身上每个角落,全部都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在山上看小情侣们接吻看了那么多年,起先是好奇这些举动背后的意图,后来见多了便不再有什么兴趣,然而亲身体会还是第一次。
就像热恋中的情侣的一方,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半推半就也就顺着许长倾的意思,任着人亲。
这样的举动并不算过分,许长倾让他歇了会,又要凑上来。而他被吻得喘不上气,喉咙里溢出一点细碎声音,在他自己听来都裹了两层意思,像是求饶,又像在鼓励对方继续。
他还想和许长倾待在一起。
在这个瞬间,山神忽然明白,人们许下愿望求着他们牵线,所求的到底也不过这样一个存在罢了。心和心之间可以靠得这样近,没有太多利益关系参杂其中,只是因为有最纯粹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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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柳逍遥在现场,大概会震惊到扶不住眼镜。
他自幼同许长倾认识,知道对方躯壳里住的是个冷漠的灵魂,他开玩笑归开玩笑,压根没敢想过对方一头栽进爱情里的情景。
事实证明,他也是会看走眼的。
许长倾是无师自通的典型范例。情事一类,他从前并不喜接触,理由很简单,没兴趣。现在兴趣来了,上手全凭探索,却也觉自如。
他刚刷过牙不久,唇齿间弥漫清冽的薄荷味。狐狸被他亲得迷迷糊糊,手不知该往何处放,胡乱间碰上他手腕,意识到温度相较平日高了些,本能就地要去探他脉搏。
许长倾手被他这样轻轻一压,人倒是清醒了,起身给了对方喘息的空间,面上还算镇定。
“数完了,结果怎么样?”许长倾好笑地问他。
物与面露茫然,唇上仍带着嫣红,形状也比先前要显得更立体些:“你很紧张吗?”
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许长倾回他,怕你被吓跑,从此就再见不到了。
“我去煮点夜宵。”他翻身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吗?”
……要是让人逃了就很难办了,虽然可能性很低。
话音未落,许长倾听见表示肯定的闷声应答,带了后知后觉的羞恼,像小猫爪子,又挠得他心痒。
不想了,煮夜宵去。
晚上煮的是牛腩面,容易饿,搁床上厮混半天,早过了平时睡觉的点。他从冰箱里翻出上周做好的馄饨,趁解冻的时间冲完澡出来,刚好轮到小馄饨跳进锅里泡汤。
待馄饨开始在汤汁里翻滚,撒一点葱花,一点紫菜,一点虾皮,平平无奇的白水也有了鲜味。舀上半碗汤汁,再将馄饨几个几个倒进,端上桌便是完美的夜宵菜品。
碗中馄饨皮薄馅大,两口就能轻松消灭一个,若不蘸辣酱甚至可以称得上清淡,只有内陷本身的咸香。但在心绪仍未完全平静下来的状态下去尝,其间滋味又好像不止于这些。
他碗里只剩汤汁,坐在对面的物与还在同最后几个馄饨作斗争,许长倾至今也没能明白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要搬过来住吗?”
然后从这一天开始,夜晚熄灯后,他房间里就多了个身影。
一米八的大床得以让他们保持礼貌的距离,后来因为窗没关紧或者别的什么缘故,两句躯体慢慢就越挨越近。
有天许长倾醒得早,天色未明时就已经清醒。他看见近在咫尺的面容,听见对方清浅的呼吸,身下某处起了正常的生理反应。
他啧了一声,草草起来洗漱完再从卧室门前经过,物与已经起来了,咬着红绳坐在床边绑头发。听见他动静,那人转过头来,脸上是不设防的神情。
物与问他:“还不到辰时……没睡好?”
也是在那一刻,许长倾终于体会到迟来的真实感。如果他和物与之间也有什么红线存在的话,两端分别连着他们的那根大概已经被绑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