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在锅中咕嘟咕嘟冒着泡,白烟萦绕其上,鲜味丝丝缕缕溢出来,也随着烟融进空气里。
这是秋日里一个无风也无云的晌午,如果有人在这时进了朝九的门,他将看见前台空无一人,而角落位置里,有几个身影围电磁炉而坐。
连着电线的方形炉子上是一口锅。
火锅,人类美食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任何食材,干的鲜的辣的咸的,无所谓形状大小,都能在一锅热汤里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有些食材会在水汽与高温的加工下蜕变,如腐竹,从脆而轻的状态变为吸饱汤汁后的大张软皮,有些则如笋片,鲜美藏在皮肉里,下锅后便沉寂不动。但不论如何,一锅之内总要分出个主角的。他们今天这锅的主角由岑凛倾情赞助,是只肥硕的老母鸡。
这鸡的由来还不一般。
新时代好青年岑凛同志于一周前在下班回去的路上顺手救了个人,具体表现为给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老太太叫了救护车。后来再收到消息,说抢救及时,人救回来了。
也不是多大的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谁知那家人心怀谢谢就算了,还特地联系上她,当面塞了一袋子东西过来,说是自家在山里养的走地鸡,带过来略表心意。
她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但对面一直强调说救人一命如何如何,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最后她实在拗不过,还是收下了。
等人走了,岑凛和装在塑料袋里已经拔过毛焯过水的老母鸡大眼瞪小眼,原本还在苦恼着自己这个厨房杀手要怎么和天上掉下来的食物斗法,灵光一闪间倒是想起某个擅长料理的人。
于是就有了她问许长倾需不需要再做一次冻干的对话。她强调自己的大方,说一整只拿去做都行,其实是她根本吃不完。
许老板嘲笑她没有概念:“自制的冻干放不了太久,全做成冻干,那要吃到什么时候。你也跟着吃吗?”
不过笑归笑,许长倾还是让她早上上班时带过来。他特地在饭点前提前了两三个小时处理,将肉与骨分离开,脏器单独拿出来,骨架也剃干净了,用来熬火锅汤底。
先炖鸡汤。
汤底是一顿火锅的灵魂所在。饮食清淡的地区大多是涮什么肉就用什么汤底,牛骨汤鸡汤羊肉汤都是经典代表,主要起浸润的效果,突出的是食材之鲜,本身也供赏味用。
与之相反,红油火锅则选用花椒小米椒青花椒牛油茴香炒制出来的锅底,底料复合各种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重的是汤汁本身的调味作用。
今天他们涮鸡肉,自然要煲鸡汤。
许长倾特地带了砂锅到店里,为的就是这一口汤汁。他把鸡骨架拆成几部分,加了水闷上。再过一段时间把盖揭开,已经能嗅到点鲜味了。
所谓肥得流油的具象化,就是去了皮的骨架丢进锅里,水开了转成小火熬上十分钟,汤面上也浮现一层薄薄的鸡油。
他把那层油撇开,切了几片生姜,和红枣枸杞当归一并扔下去,自觉是市面上打着药膳旗号的汤底的浓厚版。到底养不养生他保证不了,但至少这样炖出来的汤是鲜甜的,只要鸡本身处理得好,就不会有土腥味。
熬上两个小时,鸡汤就可以出锅了。许长倾把这锅汇聚了最原始鲜味的汤汁倒进另一个大锅内,抬到电磁炉上开了火,喊人来开饭。
于是不大的桌子旁就围了三个身影。
许长倾坐在离锅最近的地方,把几听配火锅的苏打水挪到旁边,忽然意识到他和岑凛上下级之间的界限划得并不明确,但实打实同坐一桌打边炉还是第一回。
通常情况下,到饭点他们只是两个人分别找了位处吃盒饭,有时他自己下厨,算了岑凛的份也是在出锅时就分开装的。近来多了物与,于是还要再添把椅子,加副碗筷。
不过火锅不一样,要食客同围一桌才有烟火味,虽然身上衣服会薰上点食物的味道也是实话。
碗筷已经摆在桌面上了,许长倾撇开汤面上的油花,依次舀了鸡汤到各人碗里。那鸡汤不是纯粹的金黄色,他熬的时间不太够,但撇去油花,剩下的汤色还算明亮,浅尝一口,还能尝见红枣和枸杞的甜味。
人一多,吃饭时就不可能一言不发。不过说得多的也就岑凛一张嘴,许长倾偶尔应两句,更多的时候只专注于涮肉片,后来者则主要充当倾听者的身份。
岑凛的嘴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物与和她相反,小口吃着面前食物,偶尔出点声表示在听或者感兴趣。后来讲着讲着话题就歪到许长倾身上了,岑凛和他说,你不知道,老板他是完全不会讲故事的那种。
“我那时候刚来不久,”她说话前还特地瞄了许长倾一眼,见人脸上没什么异常,于是放心往下说,“有幸听过他讲一次噢。”
“那时候老板的外甥女没人带,来店里托我们帮忙看一天。四五岁的小孩闹腾,拿糖哄也不管用,就缠着说要听故事。我们拿手机播了她也不满意,非要人亲自讲,所以最后还是得老板自己亲身上阵。”
话说到这里,她稍微卖了个关子:“你猜他给讲的什么故事?”
物与当然猜不出来,只等她揭晓答案。
“就是那个最经典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位和尚’的故事。”
岑凛脸上大写的“受不了啦”。她想起那时的情境,诡异又好笑。许长倾只是机械式地凑出些能勉强构成一个故事的语句,而小孩子毕竟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讲故事的人虽然不带什么感情,但声音沙沙的、低低的,听起来很是舒服,倒是被哄得团团转,还嚷嚷着要听。
“……是有位神明。”许长倾说。
他语气平淡,伸了公筷去夹生肉,在锅里搅散了,看鸡肉片在生成又破裂的水泡里翻滚。等肉熟透,便用大漏勺捞起,架在锅沿。
停顿几秒,汤汁滤干,他伸了另一双筷子去夹。煮熟的鸡肉片带了条纹,通体呈乳白色,蘸了葱花酱油再蘸点辣椒碎,入口即是在舌尖跳跃的咸与鲜,最后收尾才是辣味的主场。
岑凛看他动作,心里纳闷,心说我怎么会记岔这个。但此后对方却不再出声,像是仅仅纠正她话里的错误,没有要替她往下讲的意思。
不过主角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对整个故事的影响不大,她于是继续兴致勃勃往下讲:“本来最有名的那个版本后面不是跟了‘庙里有位和尚在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然后无限套娃下去吗。”
但她老板给出的版本不一样。
许长倾是一时被缠得没法才将故事讲了个开头,后面的内容他记不清了,于是干脆自己延伸下去展开剧情,大致是说这位和尚,不,神明,他在庙里做着祈福的工作,托梦给山下的信徒。于是睡梦中的信徒们就梦见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位神明……
同样是个可以无限循环下去的故事,且故事大概有个蓝本,从他外婆那里传下来的。
骨碌碌一阵响,山神手中竹筷没握稳,在地上滚了两圈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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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天傍晚,许长倾听见神明对他的故事给出了高度评价。
一个真实度很高的故事。对方说。
许长倾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
那时他们刚从公寓的电梯口出来,许长倾打开房门,借着过筒灯的昏暗灯光摁下屋里大灯的开关。开关新换不久,反应灵敏,四周随即亮起,光线铺满地面,也洒在物与身上。
其实客厅里的灯没有全开,自上而下投射的灯光不算晃眼,只是因为他恰好弯腰换了鞋,视野里恰好就闯进一片雪白。
……也不只是单调的白,还有抹鲜艳的红在最上方,是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红绳。它将对方的头发大致收成一束,而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甚至幻视那片白色会反光。
许长倾的思维差点要跑到雪地反射的光线和滑雪镜的关系上,还没来得及跑远先被物与扯了回来。
就听他温声问:“你之前听说过邬野山上有庙宇吗,在上山之前?”
言辞恳切,像是在寻求什么重要的答案。
许长倾一愣。
他想了想,挑出个折中的比较现实的回答:“邬野山那边一直是不太能发展起来的地方,江城没在那边搞过什么开发。”
“那边住的人少,前几年发过大水后基本都往市里搬迁了,不知道也正常。”其实就是拐弯抹角在说没见过。
“但我从前有段时间就住在邬野山脚下,也上过山,不过也不记得在山上见过庙,除了上次……”
许长倾终于反应过来,他先前说的是中午借岑凛之口复述出来的故事。
“那个胡掐的故事后面接了从我外婆那里听来的一部分,”许长倾从记忆里揪出点大概能搭得上边的东西来,“她们那一辈身上有信仰在,对神佛之类的存在比较虔诚,会讲的故事大多也和这些相关。托梦是其中最平淡的故事之一,我记忆里大概有些模糊的影子,那天只是顺手拿来化用。”
物与试图从他话里捕捉到些有用的信息,思绪却不由自主沉进久远的过去。
从很久以前开始,当他还是一只修行中的狐狸的时候,那座山上就已经有神明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