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光线微暗,陈襄夷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对着火盆子暖手,余光瞥见门口的李直,忙起身相迎。
李直也见到他了,擦了擦手进屋讶道:“你怎么来我家了?”
陈襄夷不认识李直,李直却认识他。
毕竟陈襄夷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在村子里的名气可不小。
李直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心想要走出去,第一条考虑的出路就是人人念叨着的“读书”。
那时候,村子里没人请得起镇上的教书匠。陈家因为分家一事把老母活生生冻死,被全村人诟病。几个兄长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不得已从家里拨了款出来供襄夷读书。
而陈襄夷就像文曲星下凡,八岁第一次参加童试就连过三关,考了个案首。村里人见了他就叫他小秀才,陈襄夷害羞,又因年纪小,大家伙就还是照样叫他的名字。
而如此才学出众的陈襄夷,就成了同样年纪轻轻的李直心中第一个要效仿的“偶像”。
小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锲而不舍地扒墙偷听陈襄夷读书。一开始李直还能在墙外挺胸昂头,装模作样地跟着默诵,到后来越听越困,干脆不分昼夜地打起瞌睡来,而且每次都能听睡着。
到最后,李直竟习惯性得带个枕头过去,一到点就安然倚在墙头酣然大睡,雷打不动,除非屋里的念书声停下为止。
读书这条路对李直来说一定是行不通的了。而这也成了李直敬佩陈襄夷的原因之一,天底下还有人居然能够对着本枯燥乏味的书来回啃读,真是太能熬了,李直弗如也。
此时大名鼎鼎的陈襄夷竟来寒舍找他,这不禁让李直有些好奇。
陈襄夷:“李兄,陈某此次来找实是有事相求。但愿这时节前来没有叨扰到你。”
李直知道读书人爱讲客套话,也抱拳回礼道:“没有的事。陈兄有话直说,能帮到你,我自是万般不会推辞。”
得了首肯,陈襄夷才又道:“我听闻,李兄早些年是做陶瓷生意的。”
第一句话就精准无误地踩中了李直的雷点。
话说回来,李直“走出去”的第二条路就是:经商。
然而,他一个粗人,家里又没点关系,想靠自己的本事走经商这条路等于白手起家。
李直不是个胆怯的懦夫,却是个头铁的莽夫。
当他从母亲嘴里套出一个远房亲戚在江右做陶瓷生意,立刻就差了封信过去拜为学徒。
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人,背了个行囊就从村子里吭哧吭哧地走了出去。到现在为止,那家伙还觉得自己当年出走的样子可风光了。
到了江右以后,李直分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手底下。“伸出手来。”老师傅神情严肃。李直心情激动,伸出颤抖的手。
一把铲子放在了他的手心。
“你别听他们说什么技术不技术,再厉害的技术,没有了原料,那就一文不值!”
“噢!!!”没脑子的李直直接被忽悠,三年勤勤恳恳在山洞挖矿。每天出洞看到夕阳西下或是满天星光,他都会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马上,马上就能成为财主了!”
本以为熬出头能做生意了,没想到当自己提出想换一份工作的时候,人家一个转身就把自己给辞了。
李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那些老板眼里就是个廉价的外乡长工,而那个所谓的远房亲戚也不过是商帮里一个受人差遣的跑腿罢了。
“这样下去别说能不能学到什么经商之道,就连商都沾不到点边啊!”
李直揣着挣来的几个银两走到路边,看到几个乞丐,“要是你们能给我当无偿劳动力就好了”。
那一瞬间,李直明白了“世道”。他揣着赚来的钱又去找了那个老师傅,老师傅摸着胡子,欣慰地笑了笑:“现在该教你些别的技术了。”
开眼了的李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少年了,他满怀怨恨地把技术从头到尾学了一遍。学会技术后,还有模有样地招了路边的乞丐做苦工,俨然有了一副资本家的嘴脸。等教会手下员工们怎么做陶瓷后,他自己的时间就空了出来,开始四处拉客源。
没想到,一年下来,竟被他勉强钻入了商帮行列的……队尾。
这不,正要做第一单大生意呢,经过东山的时候,李直还专门拜了一下那个所谓很灵验的山神。
结果那单生意不但告吹了,还因此亏欠工人工资,赔的一穷二白,只好灰头土脸地回了村子。
他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碰陶瓷业了,谁再跟他提半个跟陶瓷相关的字,他就跟你……跟你“哼”一声。
听完陈襄夷的诉求后,李直脸色一沉,他明白“不知者无罪”这个道理,可若陈襄夷继续往下说,怕是会惹得自己整日不高兴了。
于是他制止道:“早不碰了。陈兄若是执意想要烧个什么器具,不如去镇上找个更划算的店家。”
陈襄夷察觉到李直脸色的变化,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也许是戳中了人家的伤口,于是改口道:“不不,是我唐突了。”
“方才……我在门口见到几个泥人,想来是出自李兄之手吧?”
李直点点头,往茶几上倒了粗茶解渴,道:“现在就靠捏泥人挣几枚铜板勉强糊口。”
“好巧。”陈襄夷眸光粲然道,“我想请李兄帮我捏个泥塑像。”
李直捧着茶杯,原本淡定地喝着喝着,听完后忽然呛到:“你说什么?塑像?你的?”
陈襄夷点头又摇头:“不是我的,是西山山神的。”
此言一出,又一次精准无误地踩中了李直的雷点。
李直同样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拜也不信什么狗屁山神。他放下茶杯:“陈兄怕不是脑子糊涂了?你可是个读书人,难道没听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陈襄夷知道,让李直相信鬼神一说确实有些难办,毕竟是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旁人没经历过,恐怕只会觉得他在异想天开。只好低声道:“李兄就当我是脑子糊涂了吧。我是个读书人,手艺不好,怕捏的丑了让山神大人见怪。”
李直摇摇头,他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摊开手掌道:“给你捏个泥人倒也不是难事……只是,陈兄为何要替山神找塑像呢?”
陈襄夷看着李直,不知为何,他的直觉告诉他,李直是个可靠的人。于是便把自己上山拜神过后痼疾痊愈,还有山神托梦一事全盘托出。
李直果然还是不相信,他问道:“你听说过东山有个灵验的山神么?”
陈襄夷没去过远方,自然不知道东方之境有什么东西,实诚地摇了摇头。
“啊……你真的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啊。”李直搔头又捂额,接着道:“人间都传的沸沸扬扬了……我去拜了一次,啥也没用,反而招邪,做了笔亏本买卖。”
陈襄夷单纯道:“那不如去西山拜一拜?就在咱们村后面那座山上,可近了。”
“不了。”李直摇摇手婉拒,他起身道:“反正闲来无事,我给你做一个,过两天送你家去。”
没想到自己还没怎么劝说李直就同意了,陈襄夷感激地朝他一拜:“多谢李兄好意。只是我家离这儿有些远,还是我过来取吧。”
李直嘟嘟囔囔道:“路我熟,也不远。”
陈襄夷微惑地“哎”了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直就已经拉着他的胳膊“请”他出门去了。
刚到门口,李娘子就抱了一篮子的柿饼进来,见二人,喊道:“李直!干嘛呢你!”
她三两下把李直的手从陈襄夷的胳膊上卸下来,继而从篮子里捡了两个柿饼塞在陈襄夷手里,又拉着陈襄夷的袖子进屋:“陈秀才,咱家李直直来直去,就是个糙夫。哪里怠慢了您可别介意啊。”
李直在一边干瞪眼:“娘你干嘛呢!人家要走了!”
李娘子扭头剜了眼李直,呵斥道:“外面雨下这么大,你让人家走啊?你看人家客人想走了吗?你咋不走啊!”
李直脸都绿了。
自从他创业失败灰溜溜回了家,最看不起他的人就是他的阿娘李娘子。每日李直只要一闲下来就要被她甩脸色,那可真是“哎哟,活一刻不敢停”。
见状不对,陈襄夷道:“李夫人,我已经将事情同李直交代了,现在也正要回去。”
李娘子原本是镇上米铺的女儿,家中兄长都是读过书的人物,受过些笔墨熏陶的李娘子从小就崇拜读书之士。
在李直去陈家偷学那些时日里,李娘子就在暗中帮忙,每天的干粮都帮他一两二两地打点好。谁知道李直最后竟然会跑出去经商,还一声不吭地离村去投奔那个她连名字都没记住的远亲。这件事给李娘子气的用针扎了半个多月的玉米小人。
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陈学士来光顾李家,李家可算是蓬荜生辉了次。李娘子是怎么看陈襄夷怎么喜欢,想着多留一会儿就能多沾点书卷气,没准哪天也会生出个飞上枝头的凤凰来。
当然,李娘子的本意其实是想让陈襄夷同李直聊得熟络,让二人交个好友。等日后陈襄夷考取了功名,李直也能蹭点好处。
她拉着陈襄夷到堂内,将他摁在椅子上,莞尔道:“陈秀才这边坐。”说完,又匆匆忙忙把火盆子端过来:“你这衣服湿的不好受,等雨停了,烘干了衣服再回去也不迟。”
坐在椅子上的陈襄夷着实有些不安,他朝李直看过去,唯恐李直回头不许他泥塑了。
只见李直双手环胸,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不行啊,好像真的要没戏了啊……陈襄夷再也听不得李娘子捧袂说什么话了,登时站起身赶到李直身边,扶着他的肩强颜欢笑道:“李兄,说好了,哈?”
李直冷不丁轻哼一声:“知道了。”
李娘子扯着手帕,笑着邀道:“陈秀才留下来吃个晚饭呗。”
“娘!人家家里有饭。”
自己亲娘有什么心思,做儿子的怎会不知。可李直就是看不惯母亲这副巴结的模样,人家还没飞黄腾达呢,哪有长辈给小辈端茶送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