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山腰。
陆三依旧支颐侧卧在石头上,背对着山路,听着几只喜鹊在头顶盘旋通报山脚村子里的近况。
“卧龙村昨日新添二子,山神大人可要去请福驱煞?”
“张叶儿同李二狗定了亲,听猴七说,张叶儿时不时还会想起山神大人您。”
这些都不是陆三想听的。
他兴致缺缺,抬手挥了挥,喜鹊各自散去。
没过多久,飞来了一只乌鸦,乌黑光亮的羽翼张扬在空中,说道:“有人上山来了。”
陆三倏地掀开眼帘。
乌鸦又道:“是陈家那位公子。”
“噢?”陆三懒懒放手,盘腿而坐,一手托腮,样子像极了山头寨子里的二当家。
陆三稍一施法,面前就显现了一面水镜。
镜中,陈襄夷背着个背篓,背篓里用布条包着个什么东西。他看起来很是疲惫,没爬两步就要扶着树干擦汗,做一番修整。
陆三表情微冷,沉声道:“这副鬼样也敢来本神的地盘跟本神对峙?”
他朝水镜打了个响指。
山际,陈襄夷脚底忽然打滑,直直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幸亏脚下是块缓坡,林子里树多,落叶也积得厚,这才没给陈襄夷摔得眼冒金星。
他爬起身,扶着树干重重咳了几声,揉了揉膝盖继续朝前路走去。
陆三刚抬起手打算再次捉弄陈襄夷,忽地计上心来。
他倒要看看,做父亲的上山来寻鹿换金,这做儿子的上山又是想要什么。
呵呵,等弄明白了陈襄夷想要的东西,到最后什么都不给他,看他到时候怎么哭。
想罢,陆三两眼弯弯,好整以暇地盯着水镜里的书生看。
陈襄夷上山这一路,又是被山间群猴戏耍,又是被老鼠的动静吓得手舞足蹈,还被乌鸦追着咒骂地抱头鼠窜……
等陈襄夷踏上直通白石的松间小路,已经日近黄昏。
陆三撤下水镜,抱着双臂,鄙夷地睨着满身狼狈的陈襄夷。
反观陈襄夷,历尽千帆终于走上了平坦路,见眼前有一块巨石正好歇脚,边喃着“好累啊,再也爬不动了……”边拖着疲软的身子走过去。
他将背篓摘下来靠在石头边上,拂去飞落石上的枯叶,双手撑着石面“嘿咻”一声坐了上去。
简直是光明正大的反客为主。
陆三:“……”
就在陆三打算将这个无礼小人一掌给轰出去的时候,身前,陈襄夷捂着嘴猛烈地咳了好几声。
他的脖子上挂满汗珠,衣领湿了一圈,帽子底下露出来的几绺发丝都粘在了一块。
他的后背单薄,身子骨孱弱,若刚刚那一掌真的打出去,兴许当场毙命了也说不准。
陈襄夷两手撑在石头上,双眸澄澈,仰头望着松林上方的橙黄色天空,舒了口气,感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看着看着,陈襄夷又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衣摆和鞋底,又叹了口气,道:“日出为东,日落为西。眼下西山都到了黄昏……”
西山山神眼角抽了抽,“日落西山”可是陆三的违禁词,他抱着双臂后仰着身子,心想:“这弱书生究竟想干什么。”
陈襄夷坐在石头上休息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石。
他从背篓里翻出了把小锄头,在白石边上挖了个洞出来。
自始至终,陆三都颇为冷淡地将陈襄夷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直到看到陈襄夷将那用布抱起来的东西取出来,葬在土里。
陆三终于坐不住了,他飞到陈襄夷身边,直盯着土里那一段鹿角。
鹿三的鹿角还保留着丝神力,陆三那个小法术没能将它变走。
填完土后,陈襄夷擦去满头大汗,他看起来累极,最后在土堆前“噗通”一声跪下。
“鹿神大人息怒!”
陈襄夷虔诚叩首,继而双手合十道:“家父本无意冒犯鹿神大人。”
陆三站在陈襄夷面前。
先前他还不知道这个书生上山来是想干什么,这会儿似乎有些明了。
陈襄夷两眼含泪:“只因小生身染恶疾,看过的大夫都说小生命不久矣。家父从镇上打听到了千金方子,时逢当今圣主梦到白鹿降世消灾,达官贵人们竞相重金买鹿。而家父曾偶然在山中遇见了白鹿,是以……是以起了歹心。”
“此举惊扰了鹿神大人,惹您不快,您降下惩罚也是情理当中。小生此次前来,便是来向大人谢罪,求大人开恩。”
“小生病苦,恐怕不出多久就得去了。若小生离开,家中就只剩父亲一人。他犯了错,自不敢再存什么颐养天年的念想。但这错事毕竟是为小生所犯,小生愿意替父受过!”
“只求大人开恩,赐还些物资叫家父勉强为生即可……如此,如此小生这条贱命,您哪时想收就收了吧!”
说完,陈襄夷在陆三身前拜了三拜,最后竟就伏在地上痛哭,边哭边道:“我们家真不贪财。全因得了病,又想活下去……白鹿寻不回来,家中财物皆失唯有鹿角尚存,我便知是大人施惩治罪来了。大人,求大人赎罪!”
陆三两手垂在身侧,在陈襄夷身前来回踱步。
几只飞鸟听了都不免心软,纷纷替陈襄夷打抱不平:“天可怜见,原来是个孝子替父求情来了。”
“大人,不如通融一下这个可怜书生。将财宝归还给他吧?”
陆三皱起眉。他是真没想到陈家是这么个情况,这群天上长翅膀的都没长什么脑子,叫他未知全貌下断章取义,最后冲动行事了。
“这该怎么办呢。挪走财宝只需出三分力,可是变回来却需要九成,现在……完全不够用。”陆三愁眉苦脸。
他站到了陈襄夷身侧,招呼了两只麻雀,吩咐道:“去后山叼两块玉来。”
凡人都喜欢玉,先用玉逗他开心好了。至于办法……他回头再想。
陈襄夷见麻雀叼着玉飞到自己面前,见人不躲,就同他爹跟他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双手捧玉,知道这一定是鹿大人的旨意,大人一定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话。
陈襄夷感激涕零,三拜后方才起身,身形不稳一个踉跄,看得陆三差点现身扶他一把。
“大人宽宏大量,小生感激不尽。小生一定铭记大人恩德,回头替大人上香供奉。”
陈襄夷走之前,又朝着白石方向鞠了一躬。他身上病气虽重,日薄西天;可面色却如初生牛犊,东方旭日。
不知为何,陈襄夷觉得下山比上山容易多了,既没有窜出来拦路挠人的猴子,也没有咒人早死的鹦鹉,就连蜘蛛网都没见着一处。
太阳还没落下山,村里的灯火都没点亮,陈襄夷就已经回到了家中。
彼时,给陈襄夷一路亮绿灯的那位“鹿大人”一拂衣袖,几个健步就闪身到了西山之巅,那处连接天宫的登云台上。
圆台边缘镶嵌着各色石子,那些石子逐一发亮闪烁,最后泛出冲天光亮。
陆三身上的衣服也逐渐变幻,青丝如浪蓬起。
等他再一睁眸,身上松垮的服饰已变幻为了出尘仙服,银兽腰带将他的身材衬得劲挺笔直,墨发也由银羽鹤冠束好。
来往神侍捧着各色法器来往于行宫,见到陆三也只是淡然瞥了眼。
陆三只是下界一个芝麻小神官,上了天庭也没人认识。神侍愿意看他一眼,无非只因他长相俊俏,是天界少有的一款面貌。
这时,后土感应到行宫来了熟人,飞身而出。红色广袖凤袍在空中轻盈似羽,绿裙如花微晃,落地时,戴着戒指的手托在身前,翩然行来。
“后土娘娘。”陆三朝她一拜。
后土乜眼道:“可是对金符不满?”
陆三干笑一声:“没有不满。娘娘良苦用心,陆三怎会不知。”
后土正视陆三,朱唇微启,一顿,道:“你竟是为了下界凡人来寻我?”
陆三一作揖:“娘娘神通广大,可否救那书生一命?此事,全属陆三一人之过。”
后土娘娘沉吟一番,广袖一拂,道:“既然山神大人都开了尊口,我后土又岂会坐视不管。”
陆三直冒冷汗,后土阴阳怪气起来真不是一般小山神能承受得住的,何况他陆三还旷工多年,一上来就有事相求,定然会惹后土不快。
他激灵道:“娘娘,陆三这次回去定然好好广散福运,哪怕神、魂、俱、灭。”
后土娘娘抿唇一笑,她在陆三眉间一点,转身时神音绕梁。
“世间万物皆有命数。陈襄夷既得山神护佑,自然命不该绝。而山神得陈襄夷一个信徒,自然也不必再担心法力皆失,灰飞烟灭。”
陆三独立堂前,惑道:“信徒?陈襄夷成了我的信徒?”
“不对啊。娘娘!本神真会灰飞烟灭吗!”
陆三垂头丧气,不屑地嘟囔一句:“做神官的架子都大。”
不过,真是没想到啊……原先气不过变着法想捉弄的人,一夕之间竟就成了他的信徒。
陆三嘴角扬起久违的笑意。
八百年来,第一个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