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彤云酿雪。
丰收大队(邓家村)地里的活计忙完了、河中的淤泥清了,一年到头,老老少少终于得了几天空闲。
当然,这个“空闲”并不是指没事做,而是说大队里的工做完了,今年基本就不需要再上工。
但各自家里头的事不少。
马上就要过年了,甭管日子过得难不难,可这春节却是要过的。屋里屋外的卫生要打扫干净,有钱有票的要去供销社里买点年货,没钱没票的总得用家里边有的东西置办点平日里不常吃的东西。
邓三毛家属于没钱没票那一波,供销社里的糖、饼干、麦乳精之类的就不必想了,他们是吃不起的,所以于香枝只能自己下功夫去收拾置办。
因而这会儿,她正在做豆腐。
天寒水凉,豆子在昨天中午就泡上了,这样才能泡胀开,磨的时候也好磨。今儿天将将亮她就起来了,先把没泡胀的豆子挑出来,再淘洗两遍,随后跟起床的邓三毛一块去大队里用石磨磨豆浆。
因为他们起得早,用石磨的人不多,帮着搭把手把前边人的豆子磨了就轮到他们。
五斤豆子磨完,已经累的汗头是汗。
挑着豆浆带着家伙什回到家,又在陶锅里烧开水,然后挂上滤布将豆渣滤出来。
正忙着呢,突然有人在外喊问:“邓兄弟,在家吗?”
正帮着滤豆渣的邓三毛一下就听出来了,“罗兄弟!”
拿着葫芦瓢往滤布里加热水的于香枝愣住,“谁?”
“山那边的罗兄弟!”邓三毛激动,立刻松开手往外去。
出门一看,果然就是罗杨。
“罗兄弟,快进屋!”
罗杨脸上带笑,“邓兄弟忙着呢。”
邓三毛就说:“这不,要过年了,就做点豆腐吃。”
罗杨面色一顿,“豆腐?”
“是啊,还在滤呢。”邓三毛热情的引着他进屋。
这房子不大,除开睡觉的屋就只有一间待客的,因为外边天冷风大,做豆腐也不方便,所以他们就是在待客的屋里做的。这会儿一进去,里边摆满了家伙什,也让罗杨清楚看到了他们在怎么做。
邓三毛还说:“家里不宽敞,罗兄弟见谅啊。”
罗杨只能说:“谁家都一样。”
邓三毛撤了手,所以于香枝接下了滤豆浆的活计,只是一个人摇滤布一个人添热水难免不方便。
可即便如此,那滤布下依旧有豆浆流出来。
罗杨不想看的,可眼睛却禁不住地往那边瞥,毕竟豆腐这东西只有县城有卖,是富贵人家吃的玩意儿,村里镇上都没有人会做。
只是这技艺,能学到吗?
罗杨正思虑着,邓三毛却已经介绍完于香枝,然后在问了,“罗兄弟,你这背篓里背的是?”
罗杨回神,“是棉花。
邓三毛声音都拔高了,“棉花?!”
于香枝正摇滤布的手也停了下来,“棉花?”
这反应叫罗杨心中一喜,他突然觉得有谱了,“是啊,棉花。”
说着,罗杨将背篓放了下来,然后把装着棉花的袋子打开。棉花是新棉,雪白雪白的,摸着很柔软。
于香枝顾不上豆浆了,忙过来看,然后激动的问:“罗兄弟,这棉花你换不换?”
邓三毛喊了一声,“香枝……”
“换。”罗杨朝邓三毛一笑,又对于香枝说:“嫂子,实不相瞒,我带这棉花来就是想跟你们换点东西。”
这下,连邓三毛都问了,“罗兄弟,你要换什么,我有的一定换!”
于香枝也殷切的看着他。
这般急切殷勤,让罗杨对棉花的重视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心想,看来这里很缺棉花啊,不然他们不会连问都不问自己想换什么就答应。当然,这对他而言是好事。
罗杨脑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着说:“邓兄弟,嫂子,我看你们在做豆腐,那不知道我能不能……”
罗杨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可机会就在眼前,他实在不想错过,于是,牙一咬就说:“能不能跟你们学学怎么做?”
邓三毛和于香枝都面露诧异,一时没反应过来。
罗杨心中忐忑,心想不会是自己提的要求太高了吧?也是,这做豆腐可是一个方子,哪有用方子换几斤棉花的?
当即,罗杨就想补充,想说不成的话他还可以加东西。
可眼看着嘴巴都张开了,但邓三毛却没给他说出来的机会,对方语调还有点恍惚,“罗兄弟,你这么多棉花,就想学做豆腐?”
罗杨立刻察觉到不对,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对。”
于香枝忍不住了,“这有什么好学的,这不是家家户户都会吗?”
罗杨:“……?”
罗杨:“!!!”
家家户户都会?!
邓三毛也说:“罗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上回你想送我们肉和麦面,现在是又想送我们棉花吧?你的心意我们知道,可我们没那么大脸白拿你的东西。棉花我们是真缺,你要是真有多的,我们愿意用别的跟你换,只要我们家里有的。”
于香枝帮腔,“是啊,谁家日子都不富裕,罗兄弟要有多余的棉花,我们换。”
罗杨:“………………”
罗杨还能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能说!
不能暴露自己,那就不能解释,可罗杨却是实实在在想要做豆腐的方子。他绞尽脑汁,想找个合理的说法,半晌,叫他掰扯出一个,“邓兄弟,嫂子,不怕你们笑话,这豆腐不少人家会做,可我们家却没人会。”
邓三毛:“???”
于香枝:“???”
他们满脑袋问号,显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连豆腐都不会做。
“这……”
罗杨苦笑着解释,“我是家中长子,父母过世,弟弟妹妹们又还小,我蠢笨了些,从前什么都没学会。”
这解释很勉强,但邓三毛和于香枝却是恍然大悟:头胎的儿子,有些当娘的就不叫儿子碰厨房里的活,底下的妹妹又还小,还没来得及教给她就过世了,那可不就不会做。
被棉花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的邓三毛和于香枝都忽视了一点——父母做豆腐的手艺没传下来,那怎么不去跟亲戚学。
这会儿,夫妻俩满心满眼都是棉花,于香枝眼睛落在棉花上简直挪不开,“罗兄弟,你想学我就教你,正好我们这豆腐才开始做。”
罗杨知道自己是糊弄过去了,立刻答应,“多谢嫂子。”
于香枝:“应该的。”
邓三毛还是觉得占了这么大便宜不好,可他也拒绝不了这些棉花。要知道,两个儿子现在穿的衣服都是用他们以前的旧棉衣拆了后做的,那棉花根本不保暖,那点点大的小娃娃哪里受得住?现在要是有了这些棉花,给三个孩子每人做一身都够了。
所以邓三毛思量了半天,觉得还是要再拿点东西给罗杨,不然罗杨太亏了。
罗杨暂时不知道这些,他正在全神贯注的跟着于香枝学做豆腐。
前边用石磨磨豆浆不难,这用滤布滤出豆渣也不难,之后就是放锅里煮豆浆。
这个时候,罗杨才发现他们用的是陶锅。
“千万不能用冷浆倒热锅里去,不然陶锅容易炸,费钱的很。最好是热水和浆滤出来后就赶紧把豆浆舀锅里去,因为那豆浆还是温热的,这样陶锅能用得更久些……”
于香枝在这些小细节上讲的头头是道,罗杨虽然有些别的疑问,可觉得不该问的都没多问,只把话记心里头。
豆浆烧开,就是点豆腐。
“我们都是用酸浆点,这酸浆其实就是点豆腐后滤出来的水装了放酸的。你头回点豆腐要是没有酸浆,那就去酸菜坛子里舀酸水出来点,都是一样的……”
于香枝边说边将密封的酸浆坛子打开,然后倒出里面发黄发酸的酸浆出来,再对着豆浆一圈圈点下去。
两者一碰,就有白絮的豆花冒出来。
罗杨看的满脸惊奇。
随着酸浆的点入,豆花越来越多,另外还有发黄的水。于香枝时不时的用葫芦瓢推着豆腐绕一个方向转,原本没散开的酸浆逐渐变得均匀,那豆腐也越来越明显。
发黄的水变清澈之后,豆腐就是点出来了。先用筲箕压着将一部分黄水舀出来,然后用盆装上把豆腐倒进提前洗干净并铺了滤布的豆腐箱里去,再用筷子和匀,包上滤布,盖上豆腐箱的盖子,最后放重物去压。
“……等里面的水滤出来这豆腐就包好了。”于香枝说。
罗杨这几乎一个全程看下来,不说十成十掌握,但八/九成是会了的。回去多试着做几次,应该能行。
不过,罗杨还有些问题,他指着装在盆里的黄水,“嫂子,就是这个水装起来放好就能成酸浆吗?”
“对,就是这个水。”说完,于香枝拿起葫芦瓢将里面的水舀进装酸浆的坛子里,舀着舀着,她又想起一事,就说:“对了,在放这个水之前,坛子里一定要留酸浆,这样才能变酸,否则就会放臭放坏。”
罗杨面色微变,“那头回没有酸浆呢?”
于香枝语气自然:“从酸菜坛子里舀点酸汤放进去一样的。”
罗杨恍然,“原来如此。”
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要怎么做,但于香枝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他就打算回去试试。毕竟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应当不会出错。
豆腐包上了,于香枝还要收拾那些家伙什,就对邓有穗说:“有穗,带罗叔叔去堂屋坐,记得给罗叔叔倒水。”
邓有穗乖乖答应下来,“好。罗叔叔,我们去坐吧。”
罗杨也不给于香枝添乱,跟邓有穗一块去了堂屋。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邓三毛呢?
堂屋里的烘笼是生上的,围坐边上倒也不冷。邓有穗去给罗杨端了一碗水过来,奶声奶气的叫罗杨喝。
两人坐着聊了不足半炷香,邓三毛就带着一袋东西回来了,“罗兄弟,这是我跟人换的苞谷面,一会儿你带回去。”
罗杨吓了一跳,“这怎么行?”
邓三毛说:“你拿了那么多棉花来,这粮食还是少的,只是都到了年尾,各家的苞谷面也都快吃完了,我只能换到这些,你别嫌弃。”
眼下棉花一人一年只有一斤的票,这一斤棉花够做什么?何况哪怕是票发到了手里,可买的时候还要钱,而且不一定能买到!供销社里的棉花又贵又少,对他们这样穷苦的人家来说,要弄点棉花并不容易。尤其棉票按时购买,过期作废,等钱攒够了票都不能用了。所以罗杨这五斤棉花对他们来说用处非常大!
而罗杨呢?
罗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五斤棉花,又拿方子又拿粮食……
虽然买这些棉花用去了快一两银子,可老实说,他真的是占了个大便宜!光一个做豆腐的方子都不止这个钱!
“我已经跟嫂子学了做豆腐,不能再要粮食了。”罗杨推拒说。
“那哪儿够?”邓三毛直说:“那豆腐是各家各户都会做的,也不是什么秘密,随便找个人打听人家都会跟你说,我哪有脸白拿你的棉花?所以罗兄弟,别推了,收下吧,下回还有什么好东西记得兄弟就成。”
既然对方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罗杨也就不再推,毕竟这是两个世界的不同导致的,再推容易引发怀疑。
他心想,大不了自己之后再买点他们需要的东西送来,想必他们也会更欢喜。
“好,那就多谢邓兄弟了。”
“客气啥,坐,等豆腐压好了我们切点来吃,那刚压出来的豆腐,沾点辣椒水就有滋有味的!”
嘿,又一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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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