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归话音未落,过道里传来典狱长费塔哈的叫声:“摄政王到——”所有狱卒立马弯腰行抚胸礼向亲临大牢的摄政王问安。
“我造了什么孽居然养出你这种厚无颜耻、大逆不道的儿子!”焦灼不安的童格罗迦走到关押安归的牢房前便是劈头盖脸地训斥:“你,你,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安归同样满肚子火气索性当着狱卒的面公然顶撞父亲道:“我闹什么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机关算尽不就是觊觎王储的宝座吗?”童格罗迦抛下狠话,“我告诉你——休想!”
安归吼道:“你知道什么呀,父亲?!我是被冤枉的!”童格罗迦质问:“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狱卒们躲在过道拐角里竖起耳朵偷听父子俩争吵。“我没有狡辩。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冤枉你?谁冤枉你?”
“父亲。难道你真的相信我和匈奴夫人私通吗?”
“你还有脸和我提匈奴夫人?整日无所事事沾花惹草,太后没有依法处置,保留你这个王室成员的头衔,已经对你很宽容了!”
“这是海珑麟设的局陷害我。”
“你说什么?”
“海珑麟从小不受国王宠爱,所以怀恨在心,她其实早就盼着国王死了。”狱卒们偷听到这里瞪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意味深长,互相使眼色。“胡说八道……”摄政王的声音似乎变低一些。
“我才没有胡说八道。”安归冷笑说:“海珑麟和国王的矛盾在宫里早就不是秘密。你可以去查。”“况且单凭几个党羽就可以除掉国王扶你坐上王位的事也太小儿科了吧?”
“哎呀,你说公主陷害你,就得拿出证据来,否则诬陷公主罪加一等,太后真的不会放过你!”
清新凉爽的风慢慢地吹来,水池表面上轻轻地荡起一层层涟漪。“一具莫名其妙的尸体。” 希玛妮坐在凉亭里喝着凉嗖嗖的酸梅汤,边向从宫里回来的胞弟索芒发表自己看法。“面目无法分辨,单凭一支镶金手镯就能证明的国王?”“感觉有点唐突。”
“诶,”索芒背着手在胞姐身后来回踱步,叹了一口气,由衷道:“实话说我也觉得可疑。凶手为什么要毁掉尸体的面容而留下镶金手镯证明其身份呢。”“亲王。王妃。”宫邸管家来到凉亭,弯腰行抚胸礼禀告说:“国相大人来了。”索芒抬起眼皮果然看见古里甲急匆匆朝凉亭方向走来。“国相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讨论今日之事。”
“索芒亲王。”古里甲的眉眼间颇为忐忑,“我有件事情压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决定找你谈谈比较合适。”索芒问缘故,古里甲说今日在牢兰海南岸芦苇荡里发现的这具尸体其实自己早就发现根本不是国王。
“不是?”希玛妮惊愕地问:“国相如何肯定?”
“索芒亲王,你可记得汉军攻城俘虏国王当日的情形?”古里甲揭示说:“赵破奴进入王宫之后直接扒下国王的王袍,来个五花大绑。结果国王只穿着一件水蓝色丝绸内袍就被押走,可这具尸体身上残留的碎布片不是水蓝色也不是丝绸面料。”
索芒瞪大眼问:“国相,你是怎么发现的?”古里甲回答说卫兵将尸体抬回王宫中途自己无意发现这个不起眼的细节,但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声张。原来如此。索芒沉思许久,自言自语道:“不知太后发现这个细节没有。”
古里甲说太后应该不会知道,因为国王被俘时她尚呆在寝宫。“我只觉得奇怪太后为何会对摄政王说那番别有意味的话?她连立摄政王都是迫于无奈,怎么会……”索芒笑得很诡秘,“嘿嘿。实话告诉你吧。太后其实是。半信半疑。她心里最担忧的是如果尸体真被证实是陀阇迦,接下来就面临另立新王的问题。”
古里甲质疑说:“即便如此,两个王子还分别押在汉人和匈奴人手里呢?”
“国相,我的国相!”索芒的眼神变得阴森:“你想歪了吧?太后脑子精明着呢。她在故意试探……”林荫小道远处传来笑声, “哈哈哈哈哈,索芒亲王!”“国相也在呢?太好了。”他们扭头看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原来是塔卡尔亲王。稀客呀。”希玛妮惊奇地说。
“我是特来邀请索芒亲王和国相大人一起去三间房小聚。”这位塔卡尔亲王乃是楼兰王陀阇迦的远房表兄,寻到凉亭便开门见山道:“桑古伊亲王以及所有的王族贵戚早就在那里等候了,就差你俩喽。”其所谓“三间房”为东城区的旧驿站,因二楼设有三间奢华房间而得名,后来成为楼兰王室成员私下聚会,喝茶,消遣与议事之地。
索芒和古里甲在塔卡尔带领下沿着木楼梯踏入二楼,靠墙处三张巨大的铺着厚厚毛毯的矮床上面坐满了楼兰国王家系近亲远亲将近二十号人,有的交头接耳高谈阔论,有的即兴弹奏民族乐器还有的跟着音乐起舞。这里是一个专属于楼兰王族男人的空间,女人通常不会被允许参与进来。
“索芒亲王和国相来了。”另一位国王表兄桑古伊亲王笑容可掬地寒暄道:“快快快,请坐。”索芒和古里甲进门就习惯地脱鞋并选择心仪的位置落定,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金光焦脆的小圆甜饼,蘸了点奶茶就塞进嘴里大吃大嚼。“有什么事尽管道来。”
“哼。”桑古伊收敛笑容,双手背后,板起脸气哼哼地说:“太后今日说的那番话,我越想心里越是不痛快。”索芒问:“不痛快?”众人齐齐拍案异口同声大吼道:“她明摆着是话中有话,暗讽我们!”“你还听不出来吗?她在暗讽我们这些旁系亲王居心不良,争权夺利,觊觎王位?!”索芒对此并不觉得奇怪,慢条斯理道:“同感。太后如此暗讽我们这些贵戚很正常。自从国王失踪后我们在她眼里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东西……省油的灯。”
“太后这个老太婆够狡猾的,她对童格罗迦说那些话,差点让我们以为是鼓励其坐稳王位呢。”
索芒冷笑道:“嘿嘿嘿。你觉得可能吗?心里想想便是,千万别说出口否则就上当了,明白吗。”“我本来是一个安分的人。”塔卡尔走到索芒面前直言不讳道:“既然太后猜疑,那我也不想安分了。”
“什么?”古里甲听着听着觉察不对劲,指着他吃惊道:“莫非……你想谋反不成。”
“谋反还谈不上。”桑古伊挤坐到古里甲旁边,诡秘地笑道:“国相你是宫里的老臣了,你说童格罗迦能继承王位吗?”古里甲给他一个白眼,“桑古伊亲王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陀阇迦王还有两个儿子在汉匈做质子。”“国相。”桑古伊正色道:“斋普尔和帕尔哈提这两个小子说好听是质子,说难听就是走狗——斋普尔是汉人培养的走狗,帕尔哈提是匈奴人培养的走狗。无论谁继位,对楼兰人而言都是灾难。”
古里甲已经听出苗头,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两个都不立。无论这两条走狗的后方背景有多硬,我们照样有法子让他们坐不稳楼兰国王的宝座。嘿嘿嘿。”
“胡闹。”古里甲指着桑古伊的鼻子训斥说,“你真以为国王死了?”桑古伊瞪大眼睛说怎么,难道国王没死?古里甲告诉他自己发现的内袍这个无意暴露的细节,虽然至今尚弄不清镯子从哪里来,但可以肯定尸体不是国王。“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蹊跷,为何尸体的面部被毁掉,分辨不清楚。”桑古伊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敢情凶手故意而为之,不想让我们认清楚?”
“就算国王没死,我们拥立新王也合乎常理。”塔卡尔最关心的就是王位传承的问题,“汉人此次远征大宛,兵强马壮来势汹汹,轮台惨状诸位皆有目共睹,匈奴大势已去估计败定了。楼兰说什么不能落得个和轮台一样的下场。”
“卡塔尔,没想到你这老小子居然如此识时务?”索芒段然嘲讽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有你们当中不少人可受过珤勒尔那个死婆娘的收买。怎么,看见匈奴大势已去,就想反水吗?”
“并非我贪图她的钱财,”塔卡尔为自己撇清,辩解道:“实在迫不得已,匈奴当时风头正盛,匈奴夫人塞钱来笼络人心,我不敢违抗呀。再说了整个西域的风气都是这样吗,汉朝和匈奴哪边强就倒向哪边。”
祖母今日的表现非常奇怪。明明进门时候还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感觉看了尸体之后情绪突然就拐了个大弯。她对父亲说那些话。什么意思?鼓励父亲坐稳王位?怎么可能?
尉屠耆离开王宫返回西城区时,反复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分神走错了路,沿着小巷蜿蜒而行,进入一片游人如织的黄金市集。这里是粟特人贩卖黄金的地方,在楼兰非常有名,整条街不是很长,地面由小方块石砖铺成,店铺是一家连着一家,堆满了各种黄金饰品有人体般大小的镶满宝石的黄金亵衣,大小不一的黄金戒指,数不胜数,黄金手镯黄金项链更是琳琅满目此外还有绿宝石红宝石蓝宝石等尤其夜幕降临时金光闪闪璀璨夺目。
“哎哎,你想不想挣大钱?五百金币?”
“五百个金币?真的?”
“那边有人发榜说是悬赏五百金币缉拿盗贼。”“快去看看。”几个年轻的粟特男人站在路边凑堆嘀嘀咕咕了片刻便一轰从尉屠耆身边跑过。悬赏五百金币缉拿盗贼。难道?他愣神片刻脑子蓦地激灵赶紧拔腿其顺着人流来到黄金集市隔壁的香料集市,果然看见墙上贴着一张重金悬赏榜,榜上画着那夜偷盗镯子的黑衣蒙面人的画像以及几排工整娟秀的粟特文字:
黑衣蒙面,身份不明。只知为成年匹夫。此人于三日前二更左右乔装潜入民女卧房内刺杀未遂并盗走金银钱财,被打伤右肩膀后翻墙潜逃至今。苍天可证,明镜可鉴。狼子野心,天理难容。望各路英雄豪杰尽展身手;巾帼侠客大显威姿。若有义士捉拿此人,民女定赏五百金币为谢,若有隐匿知情不报者视与盗贼同罪。
黎帕那!又在胡闹什么?尉屠耆站在人群里伸长脖子,仔细查看画像发现其眉眼与苏罗漓极像。“五百金币。盗贼右肩膀有伤。”周围开始出现骚动,粟特男人们被五百金币吸引了眼球,互相推推搡搡瞎闹腾,“你,你,还有你,快点把衣服脱下来检查!”
“哼,脱就脱。谁怕谁。”
“老子脱……嘿嘿嘿,看见没有?老子的肩膀没有伤。轮到你了。”
黎帕那!!我才离开大半日你就……尉屠耆犹如箭上之弦,飞快往巴塞木府邸方向快奔一路上时不时撞见一拨又一拨当街脱衣服光着膀子互相查看的粟特男人。“哈哈哈,这样最好,我不怕!”他刚闯进门就听见大厅里传来陀阇迦的吼叫声:“我就是要看看王族贵戚对待楼兰国王的真实看法!”
尉屠耆惊诧地询问看门人莫森:“怎么回事?国王?”莫森回答说国王在里面和黎帕那,巴塞木老爷和坎吉几个人谈事,不知为何说着说着国王突然就生气了。
尉屠耆走进大厅,恰好撞见陀阇迦离开大厅走进内苑的怒气冲冲的背影,黎帕那和坎吉则站在地台旁边,巴塞木老爷坐在地台上。“王子回来了。宫里情况如何?”“你先问她!”尉屠耆走到若无其事的姑娘面前,生气道:“胡闹什么呢?”
巴塞木和坎吉莫名其妙,“胡闹?怎么了?”尉屠耆告诉他们香料集市那边贴着悬赏告示的事,训斥黎帕那说:“你还嫌外面不够乱吗?想伸出脖子让人砍不成?”“我就是想伸出脖子让人砍。尉屠耆你要知道,”黎帕那淡然道:“现如今我们在明别人在暗,我不这样做能把他引出来吗?”
“你也不能……”尉屠耆没说完,就被巴塞木打断了话,“先别管这个。说说宫里的情况吧。那具奇怪的尸体,太后和王族宗亲怎么看。”尉屠耆暂且放下告示之事,把宫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告知,“祖母原本还怒气冲冲,但把尸体从头到脚看过之后就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巴塞木好生奇怪,“莫非。她发现了什么,认出尸体不是她的儿子?”“这个我无法肯定。”尉屠耆摇摇头,蹙眉说:“她对我父亲说的那些话听起来特别意味深长。”
“太后会不会认为国王真的死了,所以有意扶持摄政王上位。”坎吉捏着下巴思索许久脱口而出,尉屠耆睁大眼睛说怎么可能还有王兄和王弟呢,坎吉也觉得不太可能,话锋一转,“对对对。国王还有两个儿子,最不济还有匈奴夫人生的小王子。”
“哎呀你们这群傻瓜。”黎帕那差点笑出声来,嘲讽道:“居然都听不出来太后其实是在故意试探摄政王,明白吗?”
尉屠耆惊诧道:“试探?”
黎帕那说:“你别忘了,国王被汉人俘虏之后楼兰国内一直流传着流言蜚语说什么如果国王回不来某人就抢在汉人和匈奴人送回两个王子之前把摄政王推上王位。现在不正好?突然冒出来疑似国王的尸体,完全可以借此试探试探最最忌惮的某人。”
“黎帕那。你要是这么认为的话。”尉屠耆微微眯起眼睛,冰蓝色眼眸流露出丝丝意味不明,“情况可就复杂得多得多了啊。”“你也别忘了——那只从你的卧房里盗走的镯子就戴在尸体手腕上呢?”
“镯子即便戴在尸体手腕上,也和我的想法不矛盾。”黎帕那狠狠将胸前插满珠花亮片的美丽发辫往身后一甩,“你能肯定他们之间没有合谋?!”
这姑娘死咬着笺摩那不放,如今连苏罗漓也被牵连进来了。当然,他究竟无辜与否,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尉屠耆噎住,无法回应,“……”黎帕那冷冷地哼了一声,补充一句:“全都不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