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 尝尝我最拿手的红柳枝烤鱼肉吧”陀阇迦走过一家食肆时被头裹华丽头巾的店主拉住,热情地寒暄道:“刚刚捕到的鱼,新鲜得很。”“不不,”他没心思进食,刻意推脱道:“我身上没带钱。”
店主眉飞色舞道:“不收钱。就当是店铺开张生意。你先尝尝。”
陀阇迦推辞不过,走进食肆好奇地看着膳夫将新鲜的河鱼去鳞破肚,切块抹料放入大油锅里炸成金黄色起锅然后撒上孜然胡椒等调味料。
“呵呵,光是闻起来就觉得美味。我不客气了。”想品尝美食又怕被人认出,陀阇迦选择在右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小心谨慎地揭下头巾,轻轻咬了一口烤鱼肉,又酥又烫,香辣咸鲜各种滋味在嘴里迸发美味得不得了。
“听说摄政王最近烦心事很多呢。”邻桌的几个男人边进食边聊天,“嗨,怪就怪他教子无方。”
陀阇迦不动声色,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他们聊天的话,“摄政王有两个儿子。二十一年前长子安归出生的时候天上竟然出现长虹贯日的异像。”
“长虹贯日即白色长虹穿日而过”其中一个红发男人压低了声音,陀阇迦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巫师说安归生来有王相,其实是预示国家将遇灾祸的天象。”
“真的……假的?”此话一出,诸位皆脸色大变,“楼兰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发生这种离奇事,为何从来没听说过?”
“如果换做你,你敢张扬出去吗?”
“摄政王是旁系世族,却生了一个有王相的儿子。这叫什么?谋朝篡位之嫌!懂吗?让国王知道了岂能容他?”
“既然如此,摄政王为何在这么多年后突然又张扬出来了呢?搞得满城沸沸扬扬。莫非这摄政的位子坐得太舒服了吧。”
“你看摄政王那个鬼样子,像一条毛毛虫似,匈奴人吓唬几句就蜷缩成一团了,这种人坐王位会坐得舒服?”
“当国王不是好玩的。无论谁坐王位都不会舒服的。说到底——儿子不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啊。”话音刚落,“安归王子来了!”一个头戴毡帽的男孩儿跑进食肆冲着众人大呼小叫起来,“安归王子来了!”
“什么?他不是被摄政王软禁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食肆里立马掀起轩然大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摄政王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
童格罗迦!你听见没有?楼兰王族因你们父子乱政而蒙羞!陀阇迦伸长脖子看见食肆不远处有一片枝叶繁茂的红柳树。
红柳树林里聚集着一群身穿金裟、正在朗朗诵经的僧侣,果然,自己那个久未谋面的侄子安归正在和僧侣们比比划划说些什么。他站起身重新蒙上头巾。悄悄溜出食肆躲到树丛里偷听对话:“阿弥陀福。”“温马达摩高僧今日有贵客要接见,暂不可为王子解梦。还请王子多多见谅。”
“我只能偷偷跑出来这么一小会儿既然高僧不得空,未几禅师你就帮个忙好不好?”这未几禅师是温马达摩门下的高徒之一。敢情安归是在为解梦而来。躲在树丛里的陀阇迦探出头看着安归和未几禅师往华光寺方向而去,赶紧跟踪上前。
楼兰的寺庙建筑风格大体由主殿、 小佛殿、僧房组成。华光寺正门建有两条巨大的龙身绵延环绕,寺中皆以黄金打造的伞盖和贴满金箔的佛像神龛等,以至于许多来到楼兰的异族人都会被这些雷同的金碧辉煌的外表搞得分不清彼此。
陀阇迦紧紧跟踪安归来到华光寺, 混在拜佛的人群里,沿着陡峭的石梯爬上金字塔形基座,来到华光寺大门前。门上点缀着蛇、猛兽和孔雀的装饰,进入内部的正殿能看到一尊金身佛像端坐于中央,它慈眉善目、华盖蔽日庇佑着来往的虔诚信徒。在楼兰人心里,佛寺是无比神圣之地,进入寺庙必须得先脱靴,怀揣着一颗敬畏之心赤着脚走进寺庙祭拜天地之灵以示虔诚。
陀阇迦脱了靴子, 继续跟踪安归和未几禅师穿过正殿来到通往内寺的后门看见 高达一千八百寸的大佛塔,以及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庙宇,尖尖的塔顶高耸入云。陡峭石梯下面遍布着满目金碧辉煌,金色的佛塔,金色的佛像你还有高高耸立的金色伞盖, 蓝天白云衬映出眼前金灿灿一片,十分奢华似乎冥冥之中有种金色渐欲迷人眼的感觉。陀阇迦沿着石梯下至内寺,在人来人往之中到处寻觅,只见一个个善男信女们手执金莲、双十合一虔诚膜拜。
他们或闭目跪拜于佛像前或静静绕着金塔漫步又或给莲花灯添加灯油又或盘腿坐在大殿佛主面前静静聆听着僧侣们悠扬的诵经。那种场景、那种心境真是分外宁静。
安归呢?该死,居然把安归跟丢了。陀阇迦懊恼得跺几下脚,“阿弥陀福。施主请稍安勿躁……此处乃是佛门净地。”背后传来悠然的声音:“佛说,心有灵泉清洗, 善由佛主恩赐。手持佛卷细细领悟,每一次诵之,一泓清泉藏行于身心灌于五内让尘一次一次净化让心一次一次超然,如此而已,即使身在闹市,心却无比清静。有道是一方净土真佛境。佛就在我心。是静,是净。”陀阇迦转身与这位好心劝解的僧侣对视,出乎意料对方眼神锐利竟然认出自己,笑道:“原来是国王?”
“嘘,小声点。”陀阇迦大吃一惊,连忙示意对方千万别惊动周围的人。“贫僧名叫罗摩。国王请随贫僧来。”僧侣边说便把手伸向殿后做出有请之势。陀阇迦发觉他笑容有些诡秘,好奇地问:“去哪儿?”
罗摩回答:“当然去见师父喽。”陀阇迦惊愕地睁大眼睛,摸着蒙在脸上的头巾问:“敢情高僧知道本王要来?”
“嘿嘿嘿。”罗摩笑道:“那当然。”
陀阇迦又问:“本王蒙着脸,你怎么认得出本王?”
罗摩回答:“因为师父神机妙算,他说只有国王才会蒙着脸走进华光寺。”“国王。快请吧。师父正在大佛塔下恭候着呢。”
“不忙。”陀阇迦摆摆手,“你先带本王去找安归。本王看见他和未几禅师进华光寺来了。”罗摩知只好领着陀阇迦在寺内左拐右拐直至来到未几禅师所住的僧房前。
“阿弥陀佛。 此女命中注定与王子你有缘……王子千万要慎重,交好便是良缘,交恶便是孽缘。”陀阇迦躲在门外偷听,罗摩觉得不妥,劝说其放弃杂念:“偷偷摸摸之举貌似不该是堂堂一国之君所为。”
“好吧。”陀阇迦无可奈何道:“可以带我去见高僧了。”
“铛—铛”两个小僧侣在凉亭里敲响佛事钟,按规矩是晨暮各敲一次, 每次紧敲十八下,慢敲十八下,不紧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复两遍,共一百零八下。
佛教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敲一百零八下能尽除烦恼忧愁。敲钟偈曰: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大佛塔 下面设有石狮子支撑着立柱的门楣,两侧各有一尊精美的少女像。大腹便便的小矮人支撑着西通道的楣梁这里雕刻的场景最为有趣。最顶的横梁展示了佛陀七种不同的化身。其中一根柱子的背面浮雕展示了恶魔摩罗诱惑佛陀的场景——当佛陀对抗黑暗时恶魔也在吞噬他,一念之间善恶神魔就会交替。还好佛陀抵御住诱惑,恶魔最终落荒而逃,天使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吐火罗人将它视为佛陀由生到死的人生轮回象征。大佛塔中央的小室用来盛放佛陀的舍利等遗物,其最初是为埋藏佛骨而修建的王墩,后来吐火罗人自发筹钱在四周加盖了砖石增修平台。
佛塔的底部建有石基坛和石围栏。蓝天白云下璀璨夺目的塔身和金色佛像是如此和谐美好又如此庄严肃穆。
“哒哒哒”陀阇迦看见温马达摩端坐在蒲团上,双眼闭着,一手举在胸前,一手默默敲着木鱼。脸上看不出一丝急躁,可见心态是平静的,安详的。“高僧!”陀阇迦沉着脸冲到他面前正要开口质问,“噢?你来了。”温马达摩依然闭着眼睛,想必是早有感知。
“本王问你。”陀阇迦不和他废话,直接开门见山:“你冥冥早就知道黎帕那是本王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故意绕弯子?!你不把她送回王宫认祖归宗,反而送去粟特人那里,你这是存心要让本王骨肉离散吗?!”
温马达摩冷冷地说:“当年老衲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你不知珍惜,老衲有何办法?”
陀阇迦不明就以,气冲冲地问:“还想狡辩?你何时给过本王机会?”
“七年前老衲已经告知护国大将军,望他能把公主带回宫认祖归宗,难道老衲这不是机会?然而你们各怀鬼胎,弄得认祖归宗之事石沉大海。既然国王不愿意接纳亲骨肉,老衲只能把她送走。”
“你说什么。”陀阇迦惊讶得如同头顶炸了个响雷,“笺摩那他早就知道了?”温马达摩则不再言语:“……”
呵呵。原来如此。明白了。本王终于什么都明白了。陀阇迦站在原地回想起半夜召传笺摩那进宫委派其寻找公主的场景,回想起黎帕那状告笺摩那的场景,回想起笺摩那当时“神色异常”,“言辞闪烁”的场景,……
好哇,笺摩那,原来你七年前就找到了公主,却故意隐瞒本王至今。原来你早就知道黎帕那是当年的公主却一直把本王当成傻瓜。本王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陀阇迦认为自己被愚弄被欺骗,心头瞬间漾起一股无法扼制的怒火,猛烈直冲脑门!他握紧双拳,真想马上找到笺摩那将这个仗着功高盖主不可一世的东西活活撕成碎片!
你给本王等着,等着,本王绝饶不了你这个坏包儿!陀阇迦怒气冲冲地离开华光寺,此刻的他双眼通红就像一头挣脱绳索的发怒的公牛沿着集市一路狂奔,横冲直撞……“你们来看看。我这头牛是去年花了七块金币买得。”
楼兰城中部介于南城区和西城区之间的集市牲畜交易地段—— 篱笆后面成排成行挤成一团的牛羊马驴等牲畜,额头挨着额头被绑着排队排得整整齐齐、老老实实地迎接买家如此一眼望不到边壮观的场面令人震撼。沿路走过去整个鼻孔都是灰尘、干草灰还有吸的每一口气都含有浓烈的羊骚臭味跟尘土。在西域,人们买羊都会搬开嘴巴看看牙齿,选好就在屁股上做记号然后和卖家谈价钱。一个牛贩子拍着一头黑色的小公牛向一群肤色各异的男女老少滔滔不绝道:“看着喜欢所以心想着好生养着,等待它长得体壮膘肥的时候杀掉卖了又是一大笔钱,你们说对不对?”
男女老少异口同声:“对对对。”
“我对它可是爱护有加。有一日,它的牛蹄子折断了,可把我心疼得不得了,便像医治人骨折断一样精心包扎护理,每日里还好吃好喝伺候着,几个月后它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雄风。还有一日,我如往日一般把它赶去城外吃草,正悠闲地坐在旁边看着牛群出神……”话说到这里,方才还温顺听话的小公牛突然不知为何发起狂来,一头抵在牛贩子胸膛上,在女人惊恐的尖叫声中把他甩出很远然后红着眼睛用牛角不停的狠狠的戳啊戳。
看着小公牛那双通红的眼睛,牛贩子这才回神过来,这东西发疯了要整死自己!他拼尽力气用手抠住牛鼻子,想要挣脱公牛的控制,但那公牛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便用前蹄跪压在他身上,不让他逃脱。眼见死神降临,牛贩子耳边响起一声怒吼,紧接着一个蒙面男人飞跃而起稳稳当当地跨坐在公牛身上,发泄怒火似使出蛮力, 一拳又一拳,重重打在小公牛眼睛上,嘴里骂骂咧咧道:“活得不耐烦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吃痛的小公牛牛才松劲趴倒在地上发出哞哞狂叫。
“哎哎哎你别把它打死,”牛贩子爬起来望着陀阇迦目瞪口呆道,“死牛只能卖一半价钱哪!”
“混账东西!”打趴了牛的陀阇迦站起来不忘再给畜生添上重重几脚,气冲冲地训斥牛贩子说:“差点也连命都没有了你还想要钱?”
“可是……”牛贩子正说着,“好好好!大英雄!”围观的男女老少沸腾起来,热烈的欢呼声像潮水一样席卷全场,没有认出这个蒙面的中年男人其实就是失踪多日的国王,他们只为他不畏凶险,在牛蹄子底下英勇救人的义举而欢呼,鼓舞和赞赏。
“你不用武器,赤手空拳就能制服一只公牛。”陀阇迦看见一个金发褐肤的男人挤到面前好奇地问:“莫非是天生神力?”
“你是不是把公牛当成仇人……所以才打得那么厉害?”陀阇迦又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碧眸冲着他眨巴眨巴。他心想这孩子如此聪明居然一言击中!“对,没错啊。”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暗暗地说自己就是把公牛当成了最恨的人,恨不得大卸八块!众人听罢更加兴奋,异口同声道:“仇人?你应该指的是匈奴人吧。”
陀阇迦愣住。“……”他看着这一张张欢欣鼓舞的脸,许久。才意识到匈奴人多年来的残暴压迫并未能抹杀掉吐火罗人与生俱来的血性。血性是什么?绝不是汉子义气,打架斗殴的血气而是一个民族的气节,一个民族的灵魂,是每一个吐火罗人都融于血液、刻进骨子的方刚血性。
本王的臣民们,你们受苦了!本王知道你们也不堪于忍受匈奴人的压迫, 无奈楼兰国弱……实在别无选择。陀阇迦迈出沉重的脚步返回西城区,一路上长长的睫羽上挂着起源不明繁重的几滴珠水,眨了几回,晃悠悠跌落浸透了头巾,视线迷迷蒙蒙透过依稀水气,映出一片迷迷糊糊的绿色。是树丛。
疏落的阳光透过枝叶流泻下来衬托着地面上斑驳的树影,如烟如雾, 富于梦境般的诗意。陀阇迦为了擦掉脸上的泪珠而钻进树丛摘下头巾。
“公主。真的要去西城区找二王子吗?”
“我必须得找他们问清楚才行。找到老不死的却故意隐瞒,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陀阇迦听到几句熟悉的说话声,脑子蓦地激灵一下,拨开树枝探出头,看见两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从眼前匆匆一闪而过。
陀阇迦不动声色继续蒙上头巾, 悄然尾随其后,直至自己在西城区藏身地点——粟特商人巴赛木的豪华府邸附近,看着海珑麟伸手叩锁, 不禁嘀咕道:“她们来这里干什么。她们怎么会知道本王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