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天空被灰色的云层笼罩,太阳仿佛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使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阴暗起来。雨滴不断地落下,打在窗户上发出轻柔的嘀嗒声,仿佛在诉说着它的忧伤。
“毗珈摩。”黎帕那带着庶子跪在安葬着童格罗迦的佛塔前行跪拜礼:“有什么话想对祖父说的,就说吧。”
敬爱的祖父。转眼间和你离别有十多天日了。你在天果还好吗?孙儿给你烧去的玩具还满意吗?若还需要什么,请托梦来,孙儿我一定会给烧去。天国里冷吗?衣服够穿吗?住得习惯吗?
祖父啊,你突然就离开了,我们都十分想念你。怕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单。
祖父,没有见到你活着的最后一面,是孙儿一生的遗憾呀。还有王弟,他还在母亲腹中没出生呢。祖父,亲爱的祖父。孙儿非常非常想你呀,你在世界的另一边如果感到寂寞,去找外祖父谈谈话,就不会冷冷清清了。
我知道,你是被汉人害死的。如果不是他们强行把父亲抓走,你就不会痛苦……你请放心,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学习武艺,把入侵西域的那些汉人统统赶尽杀绝,用他们的人头来祭奠你!
祖父啊,孙儿从没有想过。你会这么快离开,孙儿将来长大了还要孝敬你,可惜。你不能看到了,祖父。你在天国过得还习惯吗,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不会想我们呀。想我们的时候,你就到我们的梦里吧.
祖父。看到你的画像。我就想流泪,你也是---我的亲人,您就这样狠心离开,叫我们怎么不伤心呀,怎么不难过呀。
祖父,我太想你了,想到你,我心里就很痛很痛……还有母亲,也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她想您想得天天哭。祖父,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护我们全家人……
祖父,你的离去,是我们最大的损失,你也许会挂念母亲吧,你放心好了,将来等王弟们长大了,我一定会带他们过来祭奠你,我们一定会听母亲的话,当一个乖孩子。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悲怮的伯金捧着一个小小首饰盒子,走在雨中,慢慢接近黎帕那母子。他没有斗篷也没有带雨具,只是感受着雨水的丝丝凉意,眼中的泪水也跟着雨水一起掉落。“公主。”
“噢……管家。”
“公主。这是国王去世前几日委托我交给你的。”伯金双手把小盒子呈到黎帕那面前。
黎帕那接过小盒子,缓缓打开,看见里面卧着两支手镯,一只小小的银制婴儿手镯,还有一只大的镶金玉镯!她呆住,瞬间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刻,胸膛仿佛被撕裂,眼泪再次无情地滑落,悲伤如刀割般,深深刺入她的心脏……疼得无法言语!无尽的痛苦紧紧缠绕着她的灵魂。
悲伤亦如潮水般涌来,她无法抵挡,只能任由它侵蚀……泪水湿润她的脸颊,滴落在她的心上,犹如刀割般痛楚……
王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国王其实早就病了。”伯金呜呜地哭着说出真相,哭得更伤心:“他患了郁症。可他一直强忍着,为了不让外人看出来,总是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其实,他心里的痛苦,他所遭受到的折磨,谁也无法理解……呜呜呜……”“我好后悔……”“应该早点传侍医进来为他诊治,否则,他也不会……呜呜呜”
原本想来祭奠国王,苏罗漓走到远处一棵树后面,听到这番话,顿时心里一沉:原来如此。怪我。也怪我。疏忽大意,应该时不时进宫探望一趟,国王患了郁症,无论怎么装也不可能骗得过我的眼睛。国王……对不起,我也是一个罪人……国王!
雨丝渐渐细了下来,仿佛是奔流的河水渐渐平静下来。“王叔不在了。不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哎。”伯金长长地叹一口气:“当年因为天灾,我家破人亡流落街头,所幸得到国王的好心收留才得以苟活至今。他就是我的再世恩人!我宫里已经没有生存的意义……只能告老归田吧。”
“毕竟在贵族阶层里混迹多年,告老归田恐怕也不习惯吧。”黎帕那动恻隐之心:“公主府里正好缺一个管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这,这。”伯金是农家出身。民间没什么亲人了,将来也没什么规划,还寻思着破罐子破摔混混沌沌过完一世,没想到天香长公主为自己指了一条明路,着实喜出望外,双手合十,感激零涕道:“公主你的大恩大德,实在感激不尽!”
“二王子!”达尔玛扎布兴冲冲地推开门跑进虚闾权渠的房间:“楼兰王死了。快给单于庭报信,速速把质子安归送回来继位。楼兰很快就要重新成为我们的天下啦!哈哈哈!”
这当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从匈奴到楼兰,最快十多日即可到达。而根据虚闾权渠对汉朝的了解:从汉朝到楼兰,单单是从长安出发到敦煌附近,简单计算距离大概有三千里。汉朝军情急报走官道,用的是快马一日走六百里,实际用时大概一旬到半月普通商队雇个马车慢慢走,大概一日走多里地,大概需要二个月时间……无论如何,在距离上安归始终都比尉屠耆占了个上风。等他尉屠耆坐一个马车,过安定郡—武威郡—嘉峪关—葱岭—敦煌—阳关—白龙堆这一大段远路还远远没到楼兰的时候,匈奴人已经把安归推上王位了。
虚闾权渠沉思片刻:“楼兰王族现在在干什么。”达尔玛扎布说他们在琥珀宫里面商量到底该迎接哪个质子回来呢!
“接安归回来继位。你们还要我活不让我活。”笺摩那还没走到琥珀宫,老远听见海珑麟在里面吵闹不休。“怎么不让你活了。”尼贾提反问她。
“他要带一个匈奴婆娘回来,谁知道我会不会走前王后的老路!”
“傻呀!”塔卡尔骂到:“童格罗迦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修改王室法典不就是为了给你们姐妹铺后路吗?你有人撑腰的,怕什么?”
“哼。王叔。别以为我不知道。”海珑麟冷笑几声,伸手指了指和自己争执得厉害的尼贾提和塔卡尔等“激进派”,还有一直沉默没发话的费萨尔和桑古伊等“沉默派”:“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老狗又憋不住了吧。是时候该倒回匈奴主子那边了!”
“那听公主的意思,……是想把尉屠耆接回来喽?”赫勒敦慢悠悠道:“他回来,天香长公主是高兴,你又要不高兴了吧。”
“哼。”伊尔法尼不耐烦地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由谁来继位,还得随着心意高兴不高兴吗?”“安归是童格罗迦的长子,还是陀阇迦指定的副王储,继位本无可厚非。”
古里甲双手托着脸六神无主,长久沉默不参与争论:“……”。
索芒也是。各怀心事。重要事务当前需要讨论,他的好外甥此时却并不在。童格罗迦死后,对于安归和尉屠耆谁来继位这个问题,他发现好外甥居然表现得一反常态……漠不关心的样子。按理说她和尉屠耆夫妻情深,应该速速上书至长安,请求大汉天子让尉屠耆回国继位才对……可是。她并没有。
在童格罗迦去世后很多日里,她一直默默地呆在华光寺为其守孝。
吐火罗人有办丧后守孝一年的传统。守孝期间可以正常劳作谋生计,做任何事,没有什么大的禁忌。
“哇……哇……”婴儿房里不断飞出尉梨迦的哭闹声,“母亲……我要母亲,哇……”
“小王子。别哭。别哭。”吾日耶提费尽心思想哄他,却怎么也哄不住,“尉梨迦,让我抱抱好不好?”穆茜尔伸手想抱他,可这小奶团子哭闹得更凶了,扭着身体甩开穆茜尔的手:“母亲!要母亲……呜呜呜……”
蓝乐丝本来要睡了的,被胞兄这么一闹自然也睡不着了,不过她没有哭,而是侧卧在旁边,一个劲吮吸着拇指头,眉头紧蹙,表情郁闷!
“怎么了?怎么了?尉梨迦?”兰娜闻声跑过来。见状连忙把庶子抱起来轻轻拍着哄着“不哭不哭啊,庶母来了啊。乖。乖……”
“母亲……母亲……呜呜呜”尉梨迦趴在庶母肩膀上,哭声小了一些,不过嘴里还是喃喃地呼唤着他的亲生母亲。
“快点把公主找回来啊。”兰娜抱着尉梨迦一边回头对穆茜尔说。
“她……”穆茜尔面露难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还沉在悲伤之中……一下子叫不醒。”
“她不能老这样啊。”兰娜皱皱眉:“孩子们已经没有了父亲,难道连母亲也没有吗?”
凌晨已过,天际的乌云漆黑如墨,华光寺里树影斑驳,坚守着一夜星寒的寂静……夜风袭来,一片冰凉,周身阴恻恻,寒冷而寂寥。
姜黄色的菊花抑郁地躺在石板上,好似通了灵性,与墓地里的那个女子一道沉痛哀默。
菊花丛中,星星点点地冒出浅紫色的唐菖蒲、纯白色的百合花,它们仿佛已经融为一体共同谱写这首凄凉婉约的葬礼曲。忽而一簇青绿色的植物映入眼帘,哦,原来是一株西域常见的五针松,那鲜嫩欲滴的针叶、遒劲有力的枝干与横落满地的祭祀花格格不入。黎帕那看着这株异样的植物,微微皱眉……
冷面阴郁的苍天终于发作了,冰雨滴答而至,下得凄凄沥沥。雨点落在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划过高挺的鼻梁,最后落至紧抿的薄唇。湿漉漉一片……她始终是这样静静地凝视着雨中树影。
“公主。下雨了。先回去避避吧。”陪伴在旁的萨摩隐隐看到她轻轻颤抖的双肩,不用猜想,他亦猜到这个女子是怎样拼命地抑制心里头汹涌而来的悲伤海浪。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发疯似的扯下一把又一把五针松树枝放在佛塔面前。萨摩默默地看在眼里。他记得五针松有一个很好的寓意——长盛不衰的生命。
公主大抵十分痛恨这棵树吧。在死者面前安放一颗百年寿树,无异于大大的讽刺。他瞧着被雨水打湿的树枝尽毁的松树,心底一片沉闷……
黎帕那此时心里在想,如果生命就像一个沙漏,而人只能做一颗小沙子,无论怎样竭尽全力始终赶不上沙子下漏的速度。当你气喘吁吁地站在尽头回望,只剩一抔枯燥的黄沙,落寞、苍白。
父王,王叔。他们身上承载着责任与使命,竭尽全力为国家和谋福祉。他们的生命就像一团燃烧通红的火球,照亮每一个楼兰人。难道不应该受到上天的眷顾么?不应该留在人间完成他们的使命么?然而,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不期而至,犹如一盆凉水浇灭这团烈火……
萨摩问:“公主。你这是颓废了吗。”
“……”
“不,你不可以这样。”他摇摇头:“送走了亲人,生活还得继续。擦干眼泪,转过身迈开步,继续向前走吧。每个人都会有一场生死在等待着,你是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自然心里很清楚———看淡了死亡,才能够勇敢的活下去。生活给与我们痛苦远大于快乐但是也让我们经历了很多,也学会了坚强。那么我们就一直坚强下去吧……前路还有很多曲折,但是我们一定要勇敢的走过。不为别的,只为了至亲至爱的人们。”
雨下得更大了,颇有倾盆大雨的趋势。被雨淋得**的哀悼者却岿然不动,静静地守望着埋葬着逝去的人的佛塔。
佛塔下的祭祀花束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映衬着青灰色砖石,透露出雨雾朦胧的味道。反观那颗被摧毁的五针松,尚且幼嫩的枝桠被大雨打弯了腰,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形成墨绿色的一团,十分落魄的模样。冷静下来的黎帕那又感到有些后悔。心底默念:错了。错了。它确实不适合这里……
这场雨来得莫名其妙,去得匪夷所思。这不,在遥远的天地交界处有一簇金光穿过地平线。须臾,红彤彤的太阳好似一枚鸡籽黄饱满地挂在苍穹之上,大地瞬间暖阳一片。
绿木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璀璨的野花身姿摇曳、清香四溢,大叶片上的雨水此刻凝聚成硕大的水珠,骨碌碌地滚动,这些水珠儿将会是小青草、小蝴蝶或某只小虫的早膳。难以想象这一片将埋葬楼兰历代帝王的佛塔掩映于其中的绿树林荫竟能散发出别样的朝气!
黎帕那仿佛又看见了王叔童格罗迦。晨曦之下的他,眉目更显温柔,恍惚间,似有淡淡的笑意。这,难道是来自天堂的祝福?
红日驱走黑夜的消弭之气。黎帕那思绪不由自主飘向远方:乐极生悲、甜中生苦,终结生命的只能是死亡,强盛之末唯有萧条。神无时无刻不在操纵着一出出毁灭的闹剧。人。只有两个选择:顺从地消亡,骄傲地反抗。诚然勇士的抉择自然是后者。就像天上那燃烧的红日对抗阴寒的黑夜;就像王叔挂在面颊上暖洋洋的微笑,将那有限的生命永久的定格……想到这里,她胸口的郁闷之气似乎减少了些。
黎帕那再看着那颗可怜的松树。阳光吸走了它枝干上的积水,方才的一场大雨令它饱餐一顿。现在它的枝叶变得坚硬、翠绿,仿佛能够戳破一切企图毁灭它的东西……她想象着数月之后,它的枝干变得更加苍劲,叶子愈显尖锐,挺拔伫立,风轻云淡地笑傲天地。
她突然觉得心情澎湃,双手扒着湿漉漉的泥土——这黑黑的泥土,富含养分能使植物茁壮成长。她捧起松树枝想将它种在佛塔边。佛塔里面躺着王叔的身体,而外边则是一棵长盛的松树,这会是一副奇妙的景象。
日头更加耀眼了,背脊的汗珠浸润了她的袍裙。她开始鄙夷黎明之前的自己——暴雨不过是红日的前奏,莫名其妙沮丧些什么呢?
葬礼已经结束好多日。前来祭拜的楼兰百姓依然络绎不绝。他们迟迟不肯离去,不知在追思国王还是留恋这一摊日光?他们颓然地低着头,却无一人发觉公主蹲在一旁种松树。此刻黎帕那发现自己竟变得与松树一样,格格不入,呵呵。
双手合拢,黎帕那真诚地为王叔祈福,这颗青葱的五针松能够绽放生命。等到枝繁叶茂的那一天,我期待着它绵长的针叶深深地探入哀悼者、甚至尘俗中每一位过客的心,告诉他们:万物盈虚,皆为轮回,而生命亦是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