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漠北草原上空的苍宇因为洁净的碧蓝而显得十分透明。朝霞出来时那种红色的光华也因此变得宁静而柔美了。
安归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漫不经心地逛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更远更深处的草腹地。他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此时周围宁静得出神——辽阔的草原上只有马群和羊群在扯草咀嚼的细细的声音。头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苍鹰,它背负着蓝天,盘旋着掠向低处的雾霭迷蒙的溪谷……看着看着就有一种骑马狂奔的**。
马槪里,那一匹匹身材匀称的骏马傲立一排,仿佛在迎接楼兰王子的到来。安归在马群里挑选了一匹他喜欢的枣红马,它有着美丽的长睫毛,眼睛深邃,背腰平直,肋拱腹圆身材矫健。“安归!”身后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呼唤……一个身穿大红色的匈奴袍的妙龄女子朝他奔来。
那匈奴女面若桃花,一梳着两条乌黑的发辫,头戴着珊瑚珠串头围带插各式簪钗,一双秋水汪眸泛着淡淡柔媚之色,娇俏的鼻梁搭着两道细细细的鼻翼,红唇微张,露出雪白的贝齿,真是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眼……她是且鞮侯之妻阿诺兰的族妹,娜仁花。安归初到匈奴王庭便和她相识,情投意合,经常一起骑马。
“走吧。娜仁花。”安归愉快地说:“我们玩儿去!”
“好咧!”匈奴女生来豪爽,二话不说直接抬起左脚踏进一头黑马的马蹬然后左腿使劲一登,右腿向上一偏,身子就跨上马背,眨眼间就稳稳当当坐在马鞍上了。
匈奴人是马背上长大的!骑在马上,匈奴女自豪极了,左顾右盼,感到自己就是一只驰骋在漠北草原上的雄鹰了。马开始小跑,她抓住缰绳,双腿夹住马肚,耳边一阵阵风呼呼吹来,清香扑鼻,望望远处的毡帐,蓝天白云,五颜六色的野花,真是人间仙境呀,她陷入陶醉之中……渐渐的放松了,好像要睡着,突然马儿一阵快跑,她一时走神感觉重心不稳,懵懵懂懂的摔下了马,躺在草地上,一点痛疼的感觉都没有,幸好草厚厚的、软绵绵的。
“哎。”安归大惊,忙跳下马跑过去抱起她仔细查看:“看受伤了没有?”
娜仁花笑笑:“我从小就骑马,能有什么事?”安归说:“这匹黑马通人性,只差一步就踩到你了,可它及时停住了,应该谢谢它真是好马。”
娜仁花又跳上马,两人继续前行。
草原看起来一马平川,其实并不完全是平的,这儿那儿都有些高高低低的小丘,整个身体跟着马的节奏前后摇晃,马一颠一簸,安归的屁股也跟着一颠一簸。身下的枣红马慢悠悠地走着,他拼命地呼吸着草原上独有的新鲜空气,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绿啊,绿得无边无际仿佛与那蔚蓝的天空融为一体……
“安归。”娜仁花问他:“你来到匈奴也有一段时日了。是漠北好还是楼兰好?”
“都好。”
“都好?”娜仁花蹙起眉头,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难道你不认为我们漠北的草原是天下最美的草原吗?”“每当绿草如茵,野花竟放的季节,牧民纷至杏来,游牧湖畔羊群像飘动,朵朵浮云点缀绿茵之上的毡房,炊烟袅绕,奶茶飘香……”
“怎么说呢。这里,和我的故乡楼兰,有相似,也有不同。”安归沉思着,两者比较起来,西域草原连绵起伏,是由一座又一座平缓的山体组成,有雪山、峡谷、河流、花海和森林,景色美如画卷,而匈奴草原一马平川一望无际,视野开阔,虽然也有河流、花海,草长得比较茂盛,可以领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但是总体相对西域草原来说比较平淡些……
安归眺望远方,碧蓝的天空仿佛和翠绿的草地相接在一处,青蓝相容显得十分宁静。虽然已临近秋天,遍地绿草却让人忘却干冷的秋风,心中仍然暖意洋洋。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位正在牧马的匈奴大汉和一位少年,分别骑着一匹马。安归便上前用匈奴语向他们问好。对方很热情地用汉语应答起来。大汉看上去四十多,浓烈的长眉下有一双雪亮乌黑的眼睛。少年大约十一二岁,披着长头发,盯着这位金发碧眼的楼兰王子好奇地看了许久。安归看着在草地上吃草的十多匹马,直夸马长得好。大汉却很高兴,话就多了起来。安归向他讨教如何相马,他说好马的个子长得高,身子长脖子长,胸部两边对称,蹄小而圆。安归看着他们骑的马果然如其说的差不多,又问是不是传说中的天马,他大汉肯定地说是啊,这就是匈奴天马。
“我们匈奴的天马,远远胜过西域马和大宛的汗血马!”大汉自豪地说:“西域马虽然适应力强,体型健壮,奔跑速度快,耐寒。可惜体型小又温顺不适合在战场上杀敌。”“汗血宝马虽然优点多,但致命缺陷就是负重能力太差。……我们匈奴人更愿意选择拥有粗壮四肢的马匹!”
夕阳渐渐西下,漠北大草原上笼罩着金色的寂静,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那天边牛乳般洁白的云朵也变得如火焰一般鲜红,草浪平息了,牧归的牛羊群从远方草原走来。
纵马驰骋草原之后,安归和娜仁花双双返回营地。匈奴最近在汉边关打了胜仗,匈奴贵族要在今晚大摆庆功筵席——吃烤全羊和篝火盛会。安归已是再熟悉不过。
他刚到匈奴王庭那日便按照匈风俗,下车先喝下马酒。下马酒是匈奴人接待来客的最隆重的欢迎仪式,以示草原牧民的热情好客。匈奴年轻男女纷纷来为楼兰王子敬酒,他接过酒碗,按照达尔玛扎布提前教给的仪式,左手端酒碗,用无名指蘸酒弹向天空表示敬天;再用无名指蘸酒弹向地面表示敬地;再用无名指蘸酒按一下额头以示敬祖先;最后双手端碗目视着匈奴大单于一饮而尽。接着大单于带他走进穹庐大帐,里面餐桌满满……
吃烤全羊是篝火晚宴的重头戏,但仍然是要举行仪式,即由大单于和颛渠阏氏先动刀。
大单于和颛渠阏氏先是接受三位巫祝的祈福,各敬献每人三碗马奶酒;再由大单于先动刀,第一刀割下一小块肉“敬天地”,第二刀再割下一小块肉敬贤惠的正妻颛渠阏氏;然后是颛渠阏氏动刀割下一小块肉敬给统领匈奴诸部的大单于;最后才是贵族,将军,各部首领们开怀畅饮大快朵颐。
仪式结束,诸位高高兴兴地吃着烤全羊喝着马奶酒,奴仆则堆起柴火,天渐渐黑了,一个少年拿着火种缓缓走近篝火台,在柴草周围渐渐引燃,火堆开始熊熊燃烧起来,继而匈奴牧民们围着篝火手拉手一起跳舞歌唱。
“美丽的姑娘哟。草原夜晚月色撩人,一夜未眠独想你,躁动的心情谁会知?一杯浊酒敬自己……”原来比草原更好看的是草原夜晚的天空。星星与月亮在清澈的天空下显得特别干净。
星空之下,篝火熊熊,人们扭动着腰肢哼唱着歌谣,火光映红了每一张兴奋的脸庞。
匈奴的新鲜的烤羊肉和楼兰不同,没有经过特别烹调但吃在嘴里是多么的鲜嫩美味。就上一口浓烈的马奶酒,这种滋味儿只能用一个字形容:爽!安归在楼兰的时候很能喝酒,但到了这里,两三碗下肚就已经醉醺醺了。
“安归,我们匈奴有趣吧。”壶衍鞮端起一碗酒刚喝了一口,冷不丁听见坐在不远处的
娜仁花的声音,他抬头看见她正兴奋地摇着楼兰质子安归的胳膊。
“嗯,是啊是啊。”安归醉醺醺道:“匈奴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东西。”
“你来说说?”
“没有文字。”“酒量大。”“崇拜龙。信萨满。”
“女人爱涂脂抹粉。还有。还有。”安归指了指周围的毡帐:“为了逃跑,居住带轮子的毡帐……呵呵呵。”
“语无伦次的。喝醉了吧。”
“我怎么会醉呢。来来来来。继续。喝喝喝。”安归又端起一碗酒,“咯咯咯咯……”娜仁花也端起一碗,和他一干,咕咚咕咚痛饮。
这两人的卿卿我我,坐在主位上的胡鹿姑早就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拿着羊腿骨边吃边说:“安归呀。你既然喜欢娜仁花,那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把她送给你。从现在起她就是你的妻。”
“谢谢大单于。不过……”
“不过什么。”
“我在楼兰已经有妻子了。”
“哈哈。多一个怎么了。”壶衍鞮原以为安归有什么顾忌,听到他的话,笑道:“你看看我们漠北草原上的男人,……谁还没个三妻四妾的。”
“我打算派虚闾权渠去一趟楼兰。”胡鹿姑又说:“你若是有什么话想对你父亲说,可以托他带过去。”
“我没什么话……不必了吧。”安归只顾搂着匈奴妻,醉醺醺地说。
“安归。”壶衍鞮拿起一把刀,飞快将羊头上的眼珠子挖出来,吞到肚里:“你不想问问我弟弟去楼兰要做什么吗?”“你父亲,楼兰国王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他居然给汉人送粮。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安归却没听进去,喝醉的他头更晕了,身体热呼呼的,感觉飘飘欲仙,好吧,真的飘飘的。手掌发麻,昏昏沉沉但还能说几句话。身体行动慢了一拍,无法控制,不过还好……许久许久以后,当火势渐弱,兴尽的人们渐渐散去。他搂着匈奴妻进入洞房。
在暖炉似的被窝里,他借着酒劲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哎哎,你小声点,让人听见多难堪!”娜仁花说。
“不想出声?很简单,用我的嘴堵住你的嘴就好了啊,放心,我会很温柔的……”安归话未说完,炽热的双唇已经吻住了匈奴妻……
“国王。”温珥媣来到国王寝宫看见童格罗迦弓着腰坐在地台上双手把玩一串佛珠,心事重重的样子。
“噢。你来了。坐。”
“你找我有什么事。”
“关于玛雅的事情呢,你初来驾到还不清楚。”童格罗迦说:“我处罚她,自然有我的理由。”
“噢,不过,你怎么找我来说这个?”
“你去拜访她,……听到她向你抱怨了对吧?她是不是想让你替她说几句好话?你不必理会她。”
他怎么知道的。温珥媣心里暗暗吃惊:真是真人不露相,这张老脸看着憨厚,其实料事如神,精明着呢。比我父王还更高一筹!
“国王。”古里甲走进来,弯腰行礼:“侧后也在。”“我还要和国相谈些事。”童格罗迦对温珥媣说:“你先回去歇息吧。”
温珥媣默默起身行礼告退,走出寝宫,隐隐约约听见里面的对谈:“我有个想法。和你商议。”
“国王你说。”
“我打算二次修改王室法典。”
“什么!”古里甲很是吃惊。
“我想了很久,不得不这样……你先去打探打探王族亲贵们的意思。”
“是。”
“我不是不相信我自己的儿子。我是不相信汉匈的女人。她们只会给楼兰带来厄运!”
“王子。”穆茜尔刚刚做完家务离开灶房穿梭在长廊间,迎面撞见费利姆。“黎帕那怎么样了。”费利姆劈头就问。
“好些了。首席侍医和庶公主都在。”
费利姆来到卧房门前,看见黎帕那躺在床榻上,眼睛死死盯着尉屠耆那封信。苏罗漓和海珑麟坐在旁边,“尉屠耆不会忘记你们母子的。”苏罗漓安慰说:“除非。”
“除非他有什么苦衷。”
“得了吧。”海珑麟嗤之以鼻:“他能有什么苦衷。我看他十有**是被那些汉人美女迷住了心窍,渐渐忘记祖宗在哪儿了!”
“庶公主!”苏罗漓生怕黎帕那再次受刺激,发怒训斥:“胡说些什么!”
“尉屠耆那封信,真的没有提到黎帕那母子。”索芒背着双手来回踱步,沉思着,他面前是回到家就坐在地台上双手托着脸发呆的儿子费利姆。
“没有。”
“也确实没有另外的信了。”
“查过了。只有这一封。”
“那就怪了。”索芒蹙起眉头,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没道理呀。他没道理这么做。”
“父亲。你还不明白吗。眼下只能有两种解释。”费利姆六神无主:“要么是尉屠耆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而忽略黎帕那母子,要么就是……”没有说下去。但毕竟知子莫过父,索芒知道这小子想说什么。
尉屠耆。索芒使劲回忆着印象中的那个楼兰王子:阳光。纯真。始终难以置信,难以将其和“狡诈的阴谋家”联系在一起。
“哼。”同样是知父莫过子,费利姆也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冷笑一声,侧过脸说:“人心隔肚皮。等他继位为王自然见分晓。”
“见什么分晓。”
“王妹会成为他的一枚弃子。”
“弃子。啊哈。”索芒冷笑一声:“到底谁是弃子还不一定呢!”
佛陀迦耶大菩提寺。西侧大殿中供奉着一尊白色大理石卧佛,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绚丽而神秘。“指挥使。”麦尔瓦依提汗走到艾什勒弗旁边,看见他托着脸坐在廊柱下发呆。
“你回来啦。嫡公主怎么样了。”
“好多了。不过。”
“不过什么。说。”
“凭嫡公主的性子,我觉得这事没完。”
“尉屠耆真的只寄来一封信。”
“真的。”
“上次那个被汉人打死的阿里的家人搬到国都来住了。煽动向导逃跑的就是他们。”艾什勒弗低头沉思:“原本我还怀疑过,会不会是他们搞的鬼,”
“怎么可能。”麦尔瓦依提汗说:“他们区区平民,哪来的通天本事,懂得尉屠耆寄来几封信?”
“那尉屠耆没有道理……无视嫡公主母子啊。尤其是他最疼爱的二王子尉梨迦。”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叛国投敌对吧。”“玛姆塔夫人散布的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 他一开始接近嫡公主的动机就不纯?”“ 他……是那种人吗。不像啊。”
“大哥啊。人心隔肚皮。”麦尔瓦依提汗的想法无形中和费利姆雷同:“否则怎么解释他一去到长安就无视嫡公主母子呢?往坏的方面想,……也许,他已经在盘算怎么接近汉家公主了。”
“要真是这样,他一个见异思迁,自私虚伪,好高骛远的败类也配当楼兰国王!!”艾什勒弗也和索芒一样,难以将阳光般纯真的王子和阴谋家联系在一起,怒吼道。
“他如今远在长安,什么情况都不明,我不是胡乱猜测的吗。要真是这样,我倒觉得他比安归……比匈奴人还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