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给安归盛了一碗羊肉汤,安归捏着勺子想喝却又没喝,知子莫过父,童格罗迦知道这小子是有话想说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别像妇人似的吞吞吐吐。”
安归这才鼓起勇气说:“我今日进宫去见国王了。”童格罗迦“噢”一声,“你跑去见国王做什么。”“其实就是和他道歉,上次我的马车撞了王妹,我……”安归话音未落,童格罗迦打断他,冷笑着说:“过去这么久才想着道歉,国王一听就知道你很没诚意。”
安归听罢脸色微变,无言以对。沉默许久后,童格罗迦再问他:“国王说什么了?”
“他也没说什么,”安归随意用手撩撩后颈的凌乱发丝,说:“他非常宽宏大量,所有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既往不咎便是大吉呗,”童格罗迦食完兔肉,用右手三根手指将盘子里的抓饭捏成团送到嘴里。吐火罗人抓饭时不限左右手,大多只用三根手指即拇指、食指和中指。若是手指不灵活者则五根手指齐用。“你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个事?”
“不,父亲,我就是觉得奇怪。国王居然对我这么宽容,他一向来都对我这么宽容,实在太不符合常理了。”
童格罗迦毫不客气地训斥他:“那听你的意思,你非常希望国王大发雷霆立马宣布处置你对吧?”“对……这才符合常理吗。”安归这身皮可真是厚,“我就不相信国王真的会不和我计较。”安归始终觉得国王,也就是自己的这个伯父绝非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物。虽然上了年纪但耳朵不聋眼睛不花,走路快如风,一顿能消灭一只全鸡或一只带皮蹄膀——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上次王族家宴时,明明和那个丧门星之间隔着好几个坐席那么远的距离也能看清其收到的粟特人请柬上写的字!
这小子该不会嗅到什么风声?童格罗迦当即引起警觉,“天香长公主是国王的女儿,你是国王的亲侄子,国王自然得顾及点王室的颜面吗。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天香长公主也活得好好的,国王每日有各种事务要忙,他还和你计较什么?多做点正经事,别瞎想了啊?”
“尉屠耆你知道今日王妃进宫来找我的目的吗?”黎帕那忙着准备晚膳又是烤肉又是熬汤款待心上人,尉屠耆也不闲着,帮忙把羊肉切成薄片放在烤炉上烤,还有烤鱼,操刀把一条整鱼从背上剖开,去掉肉脏,从鱼身上部和下部横穿两条小木棍,再用一根稍长的木棍由下穿到上。然后点燃干柴进行烘烤。
尉屠耆侧过头看着站在灶台前熬制牛腿骨汤的她,问:“什么目的。”“她是来提醒我的,”黎帕那拿起汤勺盛了一点点汤水在小碗里,然后端起小碗。香味扑鼻而来,汤如美酒一饮而尽,舌舔唇边回味无穷。“提醒我要记住他们是我的亲族。”
“呵呵。他们是你的亲族不假,”尉屠耆笑了一声,打开话匣:“但从国王乃至整个王室看来他们就是外戚。”“外戚嘛,大概等于巫师用驴皮熬制的那种医治皮肤病的黑色膏药,粘上去容易,要揭掉就难喽。”他把烤熟的鱼抽出木棍,盛放在盘中再放入细盐和各种香料,吃起来特别清香,爽口。“根据我的了解——你母后的不幸去世加上大王兄被遣入长安为质,导致希玛妮王妃和索芒亲王这一派太后家系的外戚势力被严重削弱,他们心里不恨死匈奴夫人才是怪事。”“现如今,要重振威望,他们也只能寄托于你。”
黎帕那觉得不可思议:“外戚有这么重要吗?”“当然了。”尉屠耆说:“作为一位楼兰国王,必须学会打外戚这张牌。”黎帕那斜睨他:“你一个旁系王子为何如此了解?”尉屠耆面不改色地说我从小在王室长大,什么样的王室权力斗争没见过的?
国王站在权力宝塔的顶尖上,可谓高高在上,但他的高高在上也必须依靠各种基础支撑才行。因此国王不仅要培植亲信,调动大臣同时也要合理安排宗室,充分利用外戚保证一层台阶接一层台阶,少了哪一层台阶,这宝塔也难保不倾斜甚至倒塌。
外戚例如王后或大王后、王太后等等母系势力不可低估。如果利用得好,对王权基业也有举足轻重的卫护作用。当然怎样利用和如何利用,由于每位国王的个人情况不同,也就有着各自不同的手法。外戚渴望获得权力愿意为国王卖命,某些颇具实力的亲信大臣也常常被拉拢成为外戚,这样的重臣兼外戚更使国王感到放心。“希玛妮王妃不满意国王的判决,完全可以自己去问国王可她却要你出面去问。”尉屠耆反问黎帕那:“你有没发现她和国王之间很少有交集吧?国王和索芒亲王,库尔班亲王他们之间的交集但只局限于商议国事要事而已实际彼此感情并不亲近,他们之间有嫌隙————因为你母后的无辜惨死。”
“外戚要获取国王的信任,实在太容易了。所以天长日久往往变得势大羽丰难以驾驭,国王用着他们,也得防着他们。在必要时出手灭杀其威风,否则任由其肆意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引发篡权夺位骨肉残杀的可怕之事……”
“咚咚咚!”咚咚咚!”“国王!我要见国王!”
“谁呀谁呀,深更半夜敲什么门?”守门卫兵打着呵欠,举起火把去开门,极不耐烦地嚷嚷道:“尊贵的国王陛下已经歇息了!如果不是要紧事,明日再来!”“我要见国王!我有要紧事!”王宫大门敲得咚咚响,“叽啦—”卫兵打开门,借着红红的火光看清外面站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金发碧眼的平民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婴。“你是来告状的吗?”卫兵问他。“
“我,”男人挠挠头,支支吾吾道“其实也不算是来告状的,我有要紧事要见国王。”卫兵又问什么要紧事啊,让你三更半夜不睡觉急着跑来见国王?”男人指了指怀里的婴儿,告诉卫兵:“这孩子是王子。”
“噢。明白了。”卫兵会意地点点头,心想兴许是哪位亲王家的小王子走丢了吧,让好心人遇见,特意送回来。“那你们跟我去见国王吧。”男人抱着男婴刚要进宫,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发生什么事?”
“都尉。”卫兵看见热合曼带着几个人过来,连忙弯腰行礼,说:“不知道是哪家的小王子走丢被送回来了。”“小王子走丢?”热合曼扭头看着跟在身后的卫兵,莫名其妙道:“好像没有听闻哪家的小王子走丢啊。”“怎么回事?”卫兵们伸长脖子,仔细打量男婴,发觉面生,认不出是哪家的王子。
“你好大的胆子!随随便便捡来一个娃子就说是王子?活得不耐烦了吧?!”卫兵一把抓起男人的衣襟,破口大骂道。“我哪儿敢撒谎啊。”男人使劲咽下一口唾沫,辩解说:“我有证据,你们带我去见国王,我亲自和国王说清楚。”
“大半夜的发生了什么事情,非把本王叫醒?”国王寝宫亮起了灯光,陀阇迦打着呵欠起床边穿袍子边问热合曼。“有一个刁民领着一个孩子进宫来找你,”热合曼说:“口口声声说是王子,可卑职没听说过哪家的王子走丢啊,而且那孩子看起来很面生,卑职怀疑其中有诈。”
“噢?居然有这样的事?”陀阇迦很是吃惊,睡意当即消散得无影无踪,“快去通传国相过来。”“国王。”国相古里甲闻讯赶至国王寝宫,从热合曼口中得知原委之后,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陀阇迦:“从来都没有哪位王族禀告过孩子走失,老臣也认为其中有诈。”
“冒充王嗣,罪不可赦!”热合曼认为自己被愚弄了,气呼呼地说:“国王,应该把这个满嘴谎话不怕死的小子抓起来严惩。”“慢着。”古里甲却反对,看着陀阇迦说:“老臣认为应该详细审问,搞清楚他们冒充王嗣究竟是何用意。”“国相所言极是。”陀阇迦站起来,“走,去阖宫!”
国王怎么还没来呀,还没来呀。男人在阖宫左顾右盼,自言自语,而男婴睁大眼睛充满了好奇,大概被阖宫四周金碧辉煌的装饰所吸引的缘故,在地毯上随意摸爬,玩得很开心。“诶。”旁边站着很多侍卫,看看男人又看看坐在地毯上咯咯发笑的男婴,主动和他搭话:“你说他是王子,有何证据。”“我可丑话说在前啊,如果被国王查出你吃饱撑着故意骗人,有你好看。”“就是,如果真是王子,他怎么会落在你手上?”
“你们不相信?”男人情急之下把男婴拖过来,当众挽起其左腿裤角露出一枚带着翡翠坠子的精致脚链:“这就是证据。”“让我看看。”茶色头发的高个子侍卫凑过去,发现翡翠坠子上雕刻着牢兰神兽和不死鸟戏火珠的王室图腾,脸色立马大变。“国王到—”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王椅不远处的那扇垂着幔帐的小门里面传出国相的声音,紧接着国相和热合曼尾随国王穿过小门现身。
“你叫什么名字。”陀阇迦直接走到王椅上入座,盯着站在台阶下面的男人,发问。“国王。”男人似乎有些紧张,弯腰行礼,结结巴巴道:“草民叫做哈吾勒”“哈吾勒。“你深更半夜不好好呆在家里歇息,跑到宫里吵闹,口口声声说这孩子是王子,什么意思啊?”陀阇迦指着男婴质问。
“国王,这孩子是草民三个月前在地里耕作时捡来的。”哈吾勒解释说:“当时他患有重病,草民只能先帮他医治好再送回来。”
“国王请过目。”高个子侍卫解下男婴的脚链,走上台阶交到陀阇迦手里。陀阇迦看到这脚链的坠子就愣了,这手工,还有这图腾,他仅凭一眼就看出是王室的玩意儿,民间无论如何也仿制不出来的!“带有王室图腾的纯玉首饰分别是旁系亲王级别。”热合曼也愣了,眉头紧皱,扭头看着古里甲直嘀咕。
“咯咯咯咯!”男婴爬到墙边,抱着柱子笑得更欢,他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完全不拘束更没有丝毫的惶恐不安。古里甲看在眼里,反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陀阇迦站起来走下台阶,抱起男婴端详一阵:长得眉清目秀、相貌端庄倒是有几分贵人之姿。陀阇迦看了看男婴的脸孔再看了看手里的玉镯子,猛然脑子里激灵,“莫非真是旁系亲王家的孩子?没有人和本王说过丢了孩子。莫非,是故意……?”“国相。你去给本王查清楚有没有哪位旁系亲王家里丢失孩子又故意隐瞒不报。”
“哼!你不知道?我知道!就是你那个表兄赫宰麦,有四个妻子,其中一个叫乃日尕娜。”次日三间房里炸开了锅。塔卡尔指着赫勒敦大声说:“赫宰麦对乃日尕娜十分宠爱,但乃日尕娜并没有生下子嗣。”“大概一年前他的另一个妻子奈吉拉生了一个第儿子。赫宰麦当时高兴得发疯,张罗着要给儿子命名。然而半年过后赫宰麦外出狩猎时宫邸突然有人来报说小王子重病不治而亡。当时就有传闻指孩子是乃日尕娜所害。”“嘿嘿,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带有旁系亲王规格首饰的来历不明的孩子,没法不令人怀疑噢!”
“他的家事,我怎么会知道!”赫勒敦不耐烦地说。尼贾提双手合抱,悠然道:“把赫宰麦那个老东西叫来问问。”“罢罢。”赫勒敦摇了摇头:“要真妇人是女人暗中搞鬼,问他他也不会知道的!”
“据老臣查问,王室之中只有你的远房表亲赫宰麦亲王,一年前生过一个儿子但几个月前不幸因重症夭折了……至于哈吾勒捡到的这个男婴,目前尚未确定是否与赫宰麦亲王夭折的那个儿子有关。”古里甲来到书房把查问结果一五一十地告诉陀阇迦。
“哼。”陀阇迦的脸色特别难看,“有这么巧合的事吗?几个月前才夭折,几个月后就突然冒出来一个戴有王室图腾首饰的娃子。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啪!”他一拳狠狠捶在桌上,吼声如雷:“赫宰麦虽是本王的远亲,终归到底也属于王室成员的一份子。楼兰王室搞出这样的丑事,本王何以面对列祖列宗?!”古里甲说王嗣是关乎王族家血统的大事,马虎不得。国王一定得慎重处理呀。
“去把赫宰麦那个老东西叫过来!”陀阇迦唤来热合曼发号施令。热合曼回答说亲王一个多月前就去疏勒国做买卖至今未归。“傻瓜!这还需要本王教你怎么做?”陀阇迦骂道:“立马向疏勒国发诏书,传他即刻,立马回楼兰!”
热合曼忙说是是是,陀阇迦又说:“赫宰麦既然不在,就把赫宰麦那个老东西家的女人传过来,本王有话要问。”
“草民叩见国王。”热合曼很快把赫宰麦的正妻卡特里娜带至阖宫受审,这女人长得很美,极具吐火罗人的特色——大而深的眼窝,明亮的眸子如宝石,洁白的皮肤,高挺的鼻梁,虽然上了年纪但身形丰腴婀娜。
陀阇迦冷冷地问:“知道本王为什么传你过来吗。”卡特里娜摇摇头,“草民不知。”“不知?还和本王装傻充愣。”陀阇迦说:“听闻几个月以前,赫宰麦有个儿子夭折了吧。”卡特里娜点头回答:“确有此事。”
“撒谎!”陀阇迦脸色蓦地大变,狠狠拍桌子,“昨日深夜有一个在城外耕种的男人带着一个男婴来投案,那男婴的脚上带着我王室图腾的脚链坠子。”“你作何解释啊。可别告诉本王是有人偷走了坠子。”
“这,这。”卡特里娜听罢顿时整个人就蒙了,怎么还有这种怪事啊! 一年前亲王的侧室确实是生下了个儿子。但没多久就夭折,她当时还抱着婴尸哭了许久,现在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国王。”她支支吾吾道:“奈吉拉生的那孩子早就已经夭折了啊。”
陀阇迦吼道:“夭折了?照你的说法,是哈吾勒在故意欺骗本王喽?”“来人,把哈吾勒带上来!”“国王。”侍卫把哈吾勒带至,陀阇迦指着卡特里娜问:“你认识她吗?”哈吾勒瞅了瞅这个贵妇人几眼,摇头,断然否认:“不认识。”陀阇迦再问卡特里娜:“你呢?你可认识他?”
卡特里娜同样摇头:“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