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宴萧说长安城门守卫非常严格,辰时准点开门戌时准点关门,若无没有特殊情况, 城里的别想出去,外面的别想进城。 哪怕是宫人或兵工要地携有相关的符文证件都不一定能随便进入。不但如此城里关闭之后各家各户执行宵禁,二更到四更之间随便出街保准要挨三十到五十板子,当然红白喜事等特殊情况除外。
黎帕那说西域没有汉地那么多繁文缛节,城门管理松懈得多,对准时准点的要求也没有汉朝高,楼兰国都城门是天亮就开,天黑就关。紧闭轮班值日的守城士兵在城墙城门楼上巡视瞭望。 “等等。”她突然站住:“我不能带你进城。”
张宴萧不解地问为何,她说右贤王那个瘟神如果还赖在城里不走那你我贸然进去肯定必死无疑呀!
“这样的话我不进城了。”张宴萧望着远处的那座拱形城门,穹顶高塔,雕梁画栋,异域风格的城廓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域三十六国之楼兰的国都,思索片刻,四下张望:“先找片树林歇息一宿,明日再通过白龙返回阳关……”
“你看看你身上的伤可不轻!我给你的药也只能暂时缓解,并无根治作用。”黎帕那说:“ 你以为你能撑得到阳关那么远的地方吗?”
张宴萧没辙了,“那怎么办?”黎帕那决定暂且先在楼兰城外的某片胡杨林里面歇脚,捡树枝点燃篝火: “ 等明日天亮之后我先进城探探消息再做定夺。” 张宴萧坐下就脱掉鞋子摁捏着因长途跋涉而长鸡眼子开裂的脚丫: “如果右贤王真的赖在楼兰国都不走怎么办。”
黎帕那往胡杨树下一躺说放心吧,双手枕着脖颈,翘起二郎腿左晃右晃挺悠哉似乎并不担心张宴萧能否进城的问题:“ 他不走,我也有办法把你弄进城去。届时我说什么你尽管照我说的做就是。”
天亮以后黎帕那骨碌爬起来混在进出的人群里偷偷溜进久违的楼兰国都城,混入城南区的某条街道, 两边是客栈、酒肆,当铺和作坊等。空地还有不少叫卖的小贩,街道向东西两边一直延伸到环境较偏僻小巷其两边是破旧而古朴的长满青苔的临近平民院落的院墙,有些院墙铺陈着密密麻麻绿油油的葡萄藤蔓在狭长的阴影下似乎将大漠的炎热扫荡了一些故而有几分清凉的感觉。
她随意走进一家酒肆,正面朝阳向各个方向都开放,地盘很阔,路缘石上青石板在馆前铺就了一块平阔的三角形地面还栽下了三四株绿得发亮的红柳,风一吹来树叶就飒飒作响,偶尔会有树叶慢悠悠地飘荡而下, 落在酒水中泛起一层柔亮的涟漪。她叫了一壶甜酒和一盘简单小食,坦然坐在胡凳上,耳边聆听着酒客们那带些市井小民的高谈阔论还有那些下等歌姬趺坐在席上的俗不可耐的唱腔, 时不时眼望着酒肆敞开的大门外那悠闲而来又悠闲而去的行人。
“诶,你过来。我有事。”她挥手向侍应示意。“姑娘有何事吩咐?”侍应来到旁边笑容可掬地询问。她摘下身上的金珠首饰塞到他手里:“点点薄礼。请笑纳。”
侍应抓着金珠首饰受宠若惊:“姑娘这这,你点的甜酒和小食不值这些价。”
黎帕那笑了笑,稍微压低声音:“我出城很久方才回来…… 特向你打听最近的风声。”果然有钱万事通,侍应立马在她对面坐下来,打开话匣说右贤王和国王将汉朝使团困死在白龙堆的计划被某个不识时务的人破坏了, 汉朝使团顺利通过白龙堆,詹师庐大单于气得大骂国王是个没用的老东西,然后急召右贤王回王庭另议对策。黎帕那不动声色追问:“ 国王有什么想法?”
“国王嘛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举棋不定两边都想讨好。”侍应顺手从小碟子里抓了一撮小食, 塞进口中嚼了嚼,咽下肚里,说:“右贤王走后,王后屡次在国王耳边吹枕头风,要求彻查那个破坏计划将汉人带出白龙堆的人,不管其动机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就是涉嫌通汉,必须严加惩处。”黎帕那捏起盛着甜酒的小银杯,听到侍应这话,手指微微发抖几乎要将小银杯子捏个粉碎。
“其实白龙堆这件事,楼兰人都懂国王始终犹豫不决,只不过惧怕右贤王不敢明说。” 侍应没注意到姑娘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自顾自继续说:“ 你想啊汉朝使团是汉朝天子派来的,如果出了岔子,届时匈奴没把楼兰踏平恐怕汉军都要先把楼兰踏平了。”
“况且大王子正在长安为质,国王总得为自己的儿子考虑吧 ?必须要留下一条后路。”
臭婆娘心狠手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可能有危险。黎帕那正想着,无意听见旁桌几个老头的议论:“听闻汉朝天子派去大宛求取贰师宝马的使团全部被杀。”
“在我意料之内。大宛国王毋寡是出了名的吝啬,再说还有匈奴作靠山,怎么舍得卖贰师马给汉人?”
黎帕那这才得知韩不害等人血迹未干时,又有另一支出访身毒归来的汉朝使团经过大宛,随同还带来一支身毒的访问使团,毋寡一不做二不休又把这两支使团杀了个一干二净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右贤王走了,可是。她猛然间又想到另一个同样关键的问题:尉屠耆。他知道我的秘密,他怎么样了,死没有? 如果他没有死,把我捅出去的话,没准国王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呢。
黎帕那问侍应:“ 黑甲人最近还活动吗?”
侍应回答:“ 那个疯子又砍了一个匈奴使者的头颅 ,还伤害了童格罗迦亲王的次子,不过据说当时天太黑,王子没看清她的长相。”
黎帕那将食剩下的小食打包带出城扔给张宴萧:“放心吧。右贤王已经回漠北去了。我带你进城。” 张宴萧得知楼兰王私下和匈奴人往来密切, 对其很不信任:“我担心楼兰王又耍什么诡计……”
黎帕那笑了笑:“别忘了, 我们楼兰的大王子现在就在长安当人质啊。国王断然不敢对你怎么样。”
张宴萧想想也有道理,起身决定跟随黎帕那进楼兰城歇息调养一段时间再启程返回长安向天子奏明情况 。誒,出来这么久了,黎帕那第二次走近拱形城门时,心里寻思着老爷和夫人还好吧,恰恰此时有个不速之客已经先她一步去到了家中。
“噢?有客人?”巴赛木和妻子妮妲正坐在大厅喝茶听到管家坎吉说外面来了一个贵妇人,感到很惊讶。
巴赛木是个五旬左右的粟特男人,浓密的亚麻色卷发、 靛蓝深邃的眼眸,线条硬朗的脸庞仿佛刀削般俊朗,他家族在楼兰扎根了五代,亲友皆为粟特人,实在想不出哪个贵妇人会登门拜访?
坎吉说对方自称是国王的表亲希玛妮王妃。妮妲嘀咕家里最近怎么了。总和王亲国戚打交道,先是国王的侄子然后是国王的表亲! 巴赛木则心想来者必有其用意,立马让坎吉将希玛妮王妃迎进来。
“王妃,请。”坎吉很快便将穿着吐火罗服饰浑身珠光宝气的希玛妮王妃及其贴身女官莎娜迎到大厅。巴赛木拉着妻子弯腰向贵妇人行抚胸礼,“王妃万安。”
希玛妮亦彬彬回礼:“巴塞木老爷万安。” 她有着晶莹若雪的脸庞,金色发丝自然垂落下来划过耳际。白皙红嫩的双耳佩戴着雍容华贵的宝石耳环,两条淡褐色的松软的差不多呈笔直线的眉毛,淡静碧眸恍如牢兰海湖心般深不见底的感情。
巴赛木盛情请她入座并唤仆人端出热腾腾的奶茶和精致可口的点心待客。“王妃,你我素不相识,今日却突然光临寒舍不知何事之有?”
“实不相瞒。”希玛妮吐语如珠,开门见山:“ 我听闻府上有一个姑娘曾经在集市卖糖果……”
巴赛木知道对方所指是自己的家姬黎帕那,扭头看了坐在旁边的妻子一眼,哼哼哼这事不提也罢,提到还来气。他出门经商回来得知黎帕那离家出走多日便怒骂了妻子一通: 你这个愚蠢的婆娘怎么看家的?性格泼辣的妮妲哪儿甘心被骂,反而大吵大闹说自己又没傻到要割断自己辛辛苦苦栽培的摇钱树,全怪某些别有用心的坏家伙来搅局!害老娘落得人财两空!
“王妃今日到访是为了买糖果?”妮妲抢过话头,阴阳怪气道:“ 可惜姑娘不卖糖果了。因为我们也不熬糖了。”
“什么呀。”希玛妮的随行女官莎娜觉察到妮妲不友好的语气,非常不高兴,心想这个粟特“肥女人” 狂妄至极居然如此和王妃说话。确实在楼兰国内吐火罗人对粟特人的评价就是“高大”“肥胖”。粟特人擅长做买卖,生活富足,达到大可放开肚皮畅快淋漓地食香的喝辣的田地,拥有身强体胖,安康丰满的优越体格。吐火罗人正好相反,以纤瘦为美。当然粟特人也是能歌善舞的民族长得太胖怎么跳舞?吐火罗人眼中粟特女人的“肥胖” 其实不算很胖只是属于微胖,体态丰腴而已。
莎娜说:“ 王妃知道姑娘精通琴棋书画,今日特地慕名而来想听姑娘弹琴。”
“王妃果然好眼力。姑娘七岁学艺弹得一首好琴,连教她的琴师都自叹不如。但非常抱歉。”巴赛木满是歉意道:“姑娘现不在家中,实在无法为王妃弹奏曲子。”
“她不在家中?”希玛妮惊愕地望着巴赛木连连询问,“ 她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怎么知道。”妮妲叩着案面懒洋洋地说:“她已经订立了婚约, 某些狂蜂浪蝶不知好歹还要胡搅蛮缠 ,结果姑娘不堪忍受,就跑掉了。”
姑娘订立了婚约?希玛妮听到妮妲这么说,甚是愠怒 ,放在膝上的涂着蔻丹的手渐握成拳,怎么可以?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国王的表亲,更是十三年前去世的前王后的胞姐。你们知不知道我要找的这个姑娘,极有可能是十三年前被人阴谋调包的嫡公主,楼 兰国王的女儿!你们竟敢随随便便就给她订立婚约,脖颈上长有几颗脑袋?
人的回忆最痛苦是这三样东西:灾难,死亡和爱。可即使再痛苦也仍要记住——
十三年前那个充满凉意的深秋,楼兰王后斯忒妲感染产后风不治而死,她的母族明明知道幕后黑手就是那个心如毒蝎的匈奴女人却无力为她申冤。楼兰国弱,我们斗不过匈奴人,只有隐忍,隐忍……
这些年来我们没有放弃,一直悄悄地苦苦地寻找被遗弃的孩子的下落。我们不断向佛祖祈祷着保佑孩子平安。
想必苍天有眼,祈祷感动了佛祖格外开恩,十三年后突然得到消息说集市有一个卖糖果的粟特姑娘和我的另一个胞妹鲁绮卡的女儿迦梨长得很像。即便是骨肉离散,血脉永远不会断,我不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直觉告知这个姑娘就是当年斯忒妲生的孩子!
“王妃。”巴赛木的解释打断了希玛妮的揪心回忆,“非常抱歉。不要听内人胡说。黎帕那没有婚约。尚待闺中。”
噢。原来她叫黎帕那啊。黎帕那,吐火罗语意为“红光”。这么巧?当年斯忒妲分娩的时候东边天空闪现红光异象,巫师说预示楼兰即将诞生一个非凡的人物。
希玛妮欣喜若狂,内心像一壶刚烧开的沸腾的水激动得要溢出来,她已经非常肯定黎帕那就是自己的亲外甥女,“这个名字是你们取得吗?”
妮妲又抢过巴赛木的话:“我们哪会给她取这种名字?”“「黎帕那」一词在粟特语意为灾难,特不吉利。”
希玛妮追问名字是谁取得,巴赛木说是她的父母。”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希玛妮的意料,原本以为眼前这对粟特夫妻就是从小抚养黎帕那长大的再生父母。没想到居然另有其人。“她父母是什么人?”
妮妲淡淡地回答:“不知道!从来都没有听她说过。大概死了吧。”
“王妃,你好像不太高兴啊。”离开巴赛木府邸时莎娜发现希玛妮一反常态沉默不语:“你应该高兴才是啊。找到嫡公主了。”
希玛妮垂着眼皮,心事重重道:“我突然有种直觉……接她回宫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佛祖保佑!右贤王和右谷蠡王这两个大瘟神终于滚蛋了,楼兰城可以暂时安宁一段时间了。按理说是好事,可我们尊贵的国王忧思惊悸,食不好睡不好。”城门亭楼上守城士兵们正昂首挺胸排站成整齐的队列,听从他们的头儿守城都尉热合曼双手叉腰缓缓走过面前,严厉训话:“知道为什么吗?都怪该死的黑甲人!!”
“嘿嘿!我知道。” 队列中有个二十岁出头的矮个子年轻卫兵举起手,嬉皮笑脸插嘴道:“黑甲人都闹到王宫门前来了,国王一定是担心她做出什么……”边说边做出咔嚓刀起头落的手势。
“混账! ”热合曼瞪他一眼,“当心国王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矮个子年轻卫兵被吓住,诸位卫兵七嘴八舌道:“黑甲人,上次差点就抓住他了。”
热合曼双手背后, 面向他们立正而站:“大将军的意思是即便瘟神走了也不能松懈城内戒备, 严查到底!”亭台下面传来叫喊声:“都尉,有情况。”
什么情况?热合曼转过身快步走到亭台前探出头,看见城门前站着一个穿波斯服饰的粟特姑娘和一个衣衫褴褛, 满身伤痕累累的汉家少年,有汉人?他立马带着卫兵急急忙忙跑下亭台,“噢,原来是你啊。” 他认出了黎帕那,进而指着汉家少年询问:“此人什么来路?”
“他是汉朝天子派去大宛求取贰师宝马的使臣之一。”黎帕那淡定地告诉热合曼说:“谈判失败,使团全部罹难。他是唯一幸存的一个。”
热合曼和黎帕那叽叽喳喳的吐火罗语对话 在张宴萧听来就像鸟叫般稀奇古怪完全听不懂,他只看得懂热合曼这个棕发高眉碧眼满脸络腮胡身穿盔甲的楼兰男人的表情,恭恭敬敬好似欢迎贵宾: 嘿嘿,汉人来了啊,汉人来了啊。
虽然不喜欢汉人,可大王子斋普尔在他们手里为质呢,千万怠慢不得啊。热合曼让士兵放行同时交代下去:“快进宫报告国王 ,汉使臣今日光临我楼兰国!”
“老爷?”坎吉看着双手背后在大厅中央来回踱步的巴赛木,忍不住问一句,因为自希玛妮走后,他发觉老爷变得心事重重。“ 那个王妃今日到访的真正用意莫非是打听黎帕那。”坎吉疑惑地问: “她为何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