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倒是个晴天,初阳映雪,亮堂堂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这样的天气也算适合出门,世子爷命人套好车马,带着柳玉鸾一同回府。
礼亲王府相较别的王公府邸,实在算不得恢宏奢华。府里人口少,世子爷又常年不着家,这一代的皇室中人都不爱讲大排场,礼亲王夫妻俩当然也是一切从简的过日子,把心思都花在小处了。
话虽如此,眼下就要过年,为了添节下的趣,自然也张灯结彩起来,人人都喜气洋洋的,兼之今日世子爷回来,就更添人气些,他那前呼后拥的阵势摆开那才侈靡。
连带柳玉鸾也跟着膏梁一回,下车踩的是金丝墩,进门铺的是织花锦,要不是世子爷不爱坐轿子,只怕还要一步一停的有人抬。
管家说王爷在书房,世子爷自然要先去拜见。连披风都来不及解,他牵着柳公子穿堂溯廊的进几道门,才到了他父亲的那个大书房的院子。刚一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喝骂:“外头是有什么东西绊着你的脚呢?知道的说我们府里有个世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礼亲王府要后继无人了!”
礼亲王是个闲云野鹤的王爷,只有教训世子时,才有这样斥骂的时候。据说他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近年却越加的修身养性,每日栽花种草,摆弄他的宝贝古董字画,守着王妃过他的神仙日子。
唯一的憾事是还缺一个垂髫总角的孙儿孙女给他含饴弄之。如果不计较在这一点上,世子爷觉着他爹和柳公子一定极合得来——他总觉得柳玉鸾那种寡淡的活法,有些老气横秋的。
“我总在眼前晃可多碍您的眼呢?”世子爷向他爹陪笑,躬身一揖,随后往一边退了退,让出柳玉鸾来向礼亲王施礼。
礼亲王训人的话一停,看眼前的年轻人。柳家的小公子,哪怕在一众王侯子弟里也是难得惊艳的人物,芝兰玉树的站在那儿笑一笑,不由的使礼亲王火气顿消,移不开眼去看他家的不孝子,只是迟疑着问:“这是?”
“这位……”世子爷竟有些着慌的瞥一眼柳玉鸾,低着头,做贼似的心里虚了一虚,最后很快又好过来,向他父王介绍:“这是柳家二郎。”就仿佛是介绍替他爹新买回来的一幅古画,理所当然。
礼亲王先是好好的愣了一愣,脸色一寒。显然这位柳家公子,他闻名已久,且听得不是多好的名声。那是他的独子亲口和他说,柳家兄弟为二殿下筹谋,怎样布局撒网机关算尽。这样,他愣完之后,看柳玉鸾时眼里就多些挑剔。却竟然没能挑出来什么,若非要说,大概就是这人看着单薄,不像个长命的人。不长命才好,眼下那更合他的意。这么一来,柳公子更像处处照着他所喜而生,世子爷要是当年没长歪,他恨不得就是教养成这个模样了。
礼亲王终于脸色稍霁,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你就是那个柳家二郎。”
世子爷见机的顺杆往上爬:“大过年的别苑太冷清,咱们家地方大人口少,多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就邀他过来了。”
礼亲王不置可否,向洛花卿吩咐:“先去你母妃那儿请安,晚些时候来书房说话。”挥一挥手把两人逐客,他们一同退出来,去见礼亲王妃。
王妃那儿倒是先有了侍女们去传话,世子爷领着客人一同来了,因此王妃专门移步花厅等他们。
礼亲王妃传言是个极温柔亲切的人,照世子爷的话,他的母亲,那是连一枝花儿也不忍心多摘的人。她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年幼时也是同家中兄弟们一般的师从大家。
礼亲王与王妃是斗文而结缘,这是一段流传甚广的佳话。当初为皇子选妃,她离太子妃也不过一步之遥,最后却嫁了太宗次子,成了如今的礼亲王妃,这有些传奇的过往让人津津乐道,心向往之。
终于亲眼见到这位传奇的王妃,柳玉鸾却觉得有些意外。
一则是她诚然是个迟暮的美人,可轻易也能看出,并不像人们猜测的那样倾城。洛花卿神态里那种锋利的美貌不知是随了谁,他生的与他母亲只有六分的相像,唯有模样里那些精致秀丽的部分,全都是继承王妃的模样。
这也尽够了,王妃虽然不是艳色夺人,却总也看不尽似的悦目。再一则令人意外的,是人称最温婉和气的礼亲王妃,在得知柳玉鸾是谁时,原本似水的笑容霎时凝固,侧过身去,冷硬着声音责备:“你若是带旁的朋友回来,母亲自然好好招待,既然是他,就不必见我了。”
这一翻脸洛花卿也是猝不及防。好在他有的是套路去对付他的母亲。
“阿娘~”世子爷牵着王妃的衣袖,软软的声调喊得百转千回:“这是怎么说呢?您好歹也留一点儿面子给我呀,这可是当着人家的面呢。”他背着偷偷给了柳玉鸾一个眼神,再接再励:“我可才和人家说了,您是天底下性子最好的人。”
柳玉鸾颇稀奇的看着世子爷和他母亲撒娇。外头威风八面的世子殿下,回到家里居然软和成这样,话里那尾音又娇又嗲,听得他心尖一酥一酥的颤。他正看得起劲,忽然受到一个眼神的召唤,想了想,躬身拱手:“学生若有失仪之处,还请王妃慈教。”
王妃终于被世子爷晃得又转过头来看他,“你……”了半个字,无奈的叹气:“罢了。”她揽了揽世子爷的鬓角:“既然回来了,过几日给你舅舅们送年礼的事记得你亲自去。”她抿抿唇:“不许顽皮。”
世子爷当然不觉得自己还同小时候那样顽皮。可王妃摸摸他的发顶,他仍旧是很受用的眯起眼睛点点头。
王妃叮嘱完他,说是有些乏了,就让他们回去。等到他们出门,她看着柳玉鸾的背影,左右打量,有些感慨:“是个好孩子。”
她又摇摇头。
回去的路上柳玉鸾有疑,前头要先去见过长辈,搁下没问,走了一路,离得王妃的院子远远的,这时才若有所思的看一看洛花卿。
他听那话里的意思,礼亲王夫妇似乎知道他,且不是坊间传言过耳既忘那种知道,肯定有一些内情。他就问世子爷,是否同父母提及过他。毕竟他最清楚他从前何等深居简出,总不至于有别的什么传言流传出来。
就知道要问。世子爷抖一抖衣袖,清清嗓子,忍俊不禁:“我还以为你在父王那儿没有被赶出去,已经算是过了关,谁知道母妃平日那样好说话的人,倒给你碰了个钉子。”
柳玉鸾也觉得古怪,礼亲王若有不喜,尚可说是朝堂上与他父兄有过龃龉,王妃对他不满,这从何说起呢?
世子爷一挑眉:“或者她存心要捉弄你呢?”
柳公子:“……”世上哪有这么无聊的王妃。
一路被世子爷打着哈哈混过这话头去,说话间到了世子爷自己院门口,还没进门,彩蝶儿似的先扑出来两道人影,嘻嘻哈哈把世子爷搂个正着,一叠声儿娇嗔。
“可回来了。”
“再不回来父王要亲自去山南逮你了。”
“还以为你让姓柳的狐狸精勾了魂,过年也不回来了。”
“听说他撺掇你把檀郎哥哥送出去了?这怎么行,你快去把人要回来呀!”
一人一句,一个说另一个就附和,姓柳的狐狸精站在后头听着,只觉得眼花缭乱。他家里的姐妹,以他长姐为首,个个都是规行矩步,哪儿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世子爷从珠环翠绕里挣扎出来,先揪着一个小姑娘的辫子坏笑:“狐狸精?谁教你这样的话?告诉我,我先赏她几十个板子。”又拎着另一个的耳朵冷哼:“檀郎哥哥?上回让他帮着抄功课被父王瞧出来的是你吧?说吧,这回又是被罚了多少篇?”
两个女孩儿咿呀惊叫着躲开,眼看要打闹起来,另一边领着一群侍女也往这边院子过来的人先远远就开口:“还有客人呢,这样缠着兄长像什么话。”她渐渐走近:“早就知道不该先放你们过来。”
这一句将世子爷拯救出来,他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裳,笑着夸她:“只有你最乖,待会儿我那儿带回来一盒子首饰,可着你先挑。”他扭头看柳玉鸾:“见笑了,这是家中的妹妹们。”
柳玉鸾垂眸向先后来的三个女孩儿颔首:“叨扰了,学生姓柳,正是狐狸精。”
他说的有趣,当先那两个就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后来的那一个也跟着笑,一边院中主仆众人让开道,让世子爷先进屋子里去。
礼亲王夫妇只有一个儿子,往下数则是三位姑娘,最年长的黛蓝郡主要沉稳些,两个小的就活泼得很了。说起来柳玉鸾还欠着这三位一个人情,上回见他姐姐,就是郡主三人在其中周旋,才把人领去庄子上。女孩儿们自然也记得,就围着柳玉鸾打转:“这就是黎家少夫人的兄弟?”
“真是好看。”
“比檀郎哥哥好看。”
“比咱们哥哥也好看!”
王府里的姑娘金贵,平日服侍的丫鬟也多,姑娘们还小,规律不那么严,主仆间做玩伴时居多,说笑起来免不了叽叽喳喳的,连黛蓝郡主也不例外,世子爷对妹妹们又有些娇纵,这一下子屋里便有些吵。接连在王爷夫妻两处受了冷落的柳公子乍然受到这样的热情,很有些吃不消。世子爷也不拦着,笑吟吟的看热闹,一直看得柳公子顶不住和他求助,没奈何的拖长了声儿苦笑:“殿下……”委屈巴巴的,看着可人。
殿下满足的拍拍手招呼主仆一群人:“你柳家哥哥才生了一场病,经不得你们这样闹,去外头的匣子里挑礼物去,都去,大家都有。”
等到她们出去守着世子爷带回来的随从们挑东西,柳公子才长长舒一口气,再这么下去他就要招架不住。反而世子爷心情很不错,虽然母妃那儿有些意外,可显然柳玉鸾极惹他几位妹子们喜欢。这总要比人人一张冷脸要好得多。他笑着拍拍柳玉鸾的肩:“我们家不比你家里家教森严,妹妹们娇气些,你多担待。”
柳公子无言以对,倒是黛蓝郡主在一边上掩嘴轻笑:“这样的话让那两个丫头听见了,可要翻天的。”她没跟着一块儿出去,等世子爷问她,她就说是奉了王妃的命过来送东西:“母妃一早不知道柳二哥哥要来,替你这儿备下的东西兴许会有些不够,赶着让我送一些来。”她单独招了自己带的两个侍女托着托盘过来:“这几身衣裳是母妃亲手做的,原本要添在年礼里给几位表兄送去,既然你带了……呃,带了嫂子回来,母妃的意思是,当然要先紧着儿媳妇的,柳家哥哥先穿着,年节下的新衣裳母妃已经命人临时去赶着做了。”
这话说得柳公子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有些玩笑打趣的意思在,可礼亲王府里的人对他是怎么个意思,这就很鲜明了。原以为这一来要风雨飘摇,可斜风细雨的这一关就过去了,总归会叫人有些愕然。这情形让他一头雾水。偏偏谁也不和他解释,世子爷摸摸鼻子,去看妹妹们挑东西,黛蓝笑了笑,一福身也出去。外间欢声笑语,柳公子独坐里间,看着面前王妃亲手做的这几身衣裳,一时如坠梦中。
不知多久过去才有人来喊他,他惊醒,先时被世子爷拎了耳朵的靛蓝小姐眼巴巴的看着他:“柳二哥哥,你会学人的笔迹么?”
柳玉鸾失笑:“你想让我替你罚抄?”
女孩儿直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和她兄长一般无二。从前有这样的事儿,她多半都去磨檀郎,这回檀郎不在,可这位柳公子,听她兄长说,才学是比檀郎还要好的人,想来学一学旁人的笔迹代抄,于他也很容易。
“替你罚抄倒没什么。”他学着世子爷捏一捏这小姑娘的耳朵,微微一笑:“可你得先和我说说,先前你兄长在你父王母妃面前说起我,他都说我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