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回好兴致的风雅事里不欢而散,那以后,相思馆再有雅集,世子爷便不来了。不光雅集,很长一阵子,他连这边院子也不来了。偶尔来相思馆,他就去园子另一边檀郎那里。
不来倒好,反而清净。不比隔壁院子的绾儿成天巴望着门口对月伤怀迎风流泪,柳玉鸾暗自松了口气。让他与洛花卿常常呆在一个屋子里相看两厌,也着实烦人。只有他屋里的小厮不甘不愿的替他发愁:“还没得宠呢,眼看就要失宠了。”他本以为得着个好去处,没成想这位新宠竟扶不上墙。
柳玉鸾就好笑:“有志气想着要上进总是好事儿,若有机会你只管捡着高枝儿去,我定不拦着你。”
小厮看他的眼神惊疑不定,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当真心宽还是话里有话,当即跪下来磕头求饶,柳玉鸾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没有说些让他安心的话,只是吩咐:“你想跪就去外边跪着吧,别在我跟前,等几时你跪够了,去一趟厨房,我有些饿了。”
这做派也清贵,目无下尘。明明那意思是不打算追究了,他连句笼络人的话都不轻易说,更不愿意自降身份去和一个仆人玩什么收买拉拢的心机。主是主,仆是仆,仁慈归一码,尊卑又是另一码。这确确实实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公子哥儿才有的傲慢自矜。
他骨子里有些东西,同洛花卿是一样的。
身边小厮无意中的冒犯之举只算个不足道的插曲,柳玉鸾随口处置过以后就忘了,小厮从此后没敢再说撺掇他去争宠的话,只有更殷勤伺候,这让他舒心了几天。
只是相思馆注定不是个舒心过日子的地方,很快他又添了新的烦恼。隔壁住的绾儿,总看他不顺眼,无理也要闹三分的天天来寻他的不痛快,让人不胜其烦。
他原先总爱找的是月白晦气,可惜上回雅集后世子爷命人将月白放出去了。这倒奇怪,月白纵然脾气顶坏,但一身风骨是上乘的,模样也不输于园里别的哪个,按理他该是世子爷的美人藏品里颇得意的一个,不知道哪里惹着他,忽然舍得赶出去。也许这是先时绾儿告的那一状有了成效。
柳玉鸾没去细想,往日月白不知与绾儿吵过几多回,背后的绊子使尽,怎么偏这一回就见了奇效。或许他虽做了另一种猜想,却又绝不肯朝着那一个方向去猜的。因此只是一心觉得有这么个例也不是坏事,心里想着,若哪天也同月白一样惹恼了世子爷,被赶出去才是正中下怀。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道道来,新的麻烦已迫在眉睫。也许是少了个吵嘴的伴儿闲闷得慌,绾儿很快转移了目标,由此盯上了柳玉鸾。
那少年当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幼稚得让人笑骂不得,柳玉鸾只好常常借机躲出去。相思馆里有个很大的园子,他时常在那儿逛,结识了才华横溢的檀郎。
在绾儿来之前,最得世子爷宠爱的一个就是这位檀郎了,他是人如其名的一个貌美而风雅的俊俏郎君,不像个圈养的侍宠,反而像个大隐于市的修士。与之清谈,如沐春风。
据说他是跟世子爷最久的一个。至于传言真伪,这些事柳玉鸾全然不关心,便未曾打听过。
初夏里檀郎过寿辰,请了柳玉鸾去吃荷花席。有世子爷这样的靠山,早开的荷花倒好寻,难得的是檀郎的好厨艺。那一席续到黄昏,柳玉鸾微醺的回去时,半路的石桥上撞到拎着寿礼要去檀郎那儿的世子爷。
便想起席上那一桌子精致极了的吃食。
君子远庖厨。檀郎素日里也是清傲的,他洗手做一回羹汤,着实难得,柳玉鸾看他一样一样端出来,样样都是照着洛花卿的喜好,也不知这纨绔究竟哪里好,惹得檀郎心心念念——由此更见他薄情,早在许多天前下人便回了他相思馆里要一些早开的荷花来设宴,还是他亲自吩咐去要庄子上的人敬上来。不管他是当真忘了,亦或仅仅是记得却不当一回事儿,总归他是将檀郎一片心意尽都辜负了。
柳玉鸾暼他一眼,脸上更添厌烦,只是他涵养好,鄙薄都压在嘴边,重又咽下去,换成一句“牛嚼牡丹。”面色不渝的走开,心里觉得檀郎这样好人物,跟了他,当真暴殄天物。
他背后,洛花卿站了一忽儿,一甩手,仍旧前呼后拥的寻他的美人去了。
是夜有风有月,前头是琉璃灯,繁花影,矮墙一丛竹,谁人唱阑珊调。他就这么往前去,信步闲庭,与柳玉鸾往两端,渐行渐远。
洛花卿是想要拦下柳玉鸾同他说些话的,可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便作罢了。洛花卿想,他是果真要对柳玉鸾好的,就像他那天带了他父兄的消息来,不过是想博他一笑,可眼下看着,柳玉鸾不信,也不稀罕,反而对他成见颇深。
那又如何,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柳玉鸾一个人了。世子爷捏着酒杯,眼看着水榭那边唱曲儿的歌女,思绪飘忽。檀郎问他:“您可要歇息了?”
他摆摆手,起身来,也不要人跟着,自个儿出去了。
这一夜再无甚不寻常。
柳玉鸾喝了酒,睡得便沉些,沉得夜半房里进了人尚不自觉,因此隔日一早醒来便又瞧见世子爷久违了的睡颜。他依旧吓了一跳,这次却没有再像上回将世子爷踢下床去了。好歹是个世子殿下,总叫人踢来踢去的,瞧着也不像回事儿。况且柳玉鸾看着他乖巧无害的睡颜,一时也并不那么忍心就下得去脚,可见一个人若长得好看,总是件好事。又况且,他原就是个斯文人,动不动就踹人,实在不是他的做派。
可他是不愿意和洛花卿待在一张床上的,于是便轻手轻脚越过他下去,披衣出门。外间守夜的小厮早就打发出去了,不想也知道是世子爷的手笔。天色尚早,东边已有一线亮白半壁的瑰红,西边却仍还残留着些深蓝的晕染,并半个淡的无痕的月的轮廓。
晨间清冷的气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柳玉鸾随意在院中走了走。院里栽的花又多开了两朵,青瓦的墙沿上爬藤长了寸许,还有一尾鱼,养在墙根下一口大缸里,是他来后才养的,今日瞧着似乎要比起初胖一圈了……这林林总总,他记得很清楚,长日无聊,他就依靠这些细微处来打发时间了,也很有些逸趣。只可惜家中养的一对青虾,没能带了来。他忽然苦笑,他是半路被截来的,带什么行李,就算是能带,那对虾也早在他父亲下狱那场混乱的抄家里被不慎连着盛养的那只描花的瓷盆一起打碎。那瓷盆他记得不算多好,按说他们那样的清贵世家,不说豪奢,也不至于用这样次的一件瓷器,只是为什么最初添了这么件东西,他忘了,半点印象也没有,就好像那件东西是天生在那里似的。
还好他性情疏阔,不爱钻牛角尖,想不起来便不想,兴致颇好的还又去看他的花儿。这些花固然比不得相思馆的园子里那些奇珍异卉,胜在他一日三回的看着盼着,看得多了,也就多了些不同的意思。他的那些花儿草儿,长得都甚好,茁壮喜人。叶片上沾着晨露,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几只肥胖的雀儿在那里蹦来蹦去的找食吃,柳玉鸾倚栏坐下,扶栏上一个小盅,是昨日喂剩下的一些碎米粒,因他在,鸟雀们不敢过来,他便随手抓一把撒出去。他这般好客,果然那些雀儿都不和他客气,扑棱着翅膀便凑过来。
这样相应得趣的看了一会儿,屋里传来一声轻响。回头去看,洛花卿起了,没唤人,自己出了卧房。大约是世子爷夜里贪凉开了半扇窗,从格子窗棂里便能看见他站在桌边,迷迷瞪瞪的,好一会儿似乎回过神来,往窗外探看。他看见柳玉鸾,无意识便先笑一笑,湿漉绵软的眼神看得柳玉鸾心底也随着一软。
兴许清晨的静好让人心平气和,又或是不肯平白败坏了好兴致,柳玉鸾难得没有给他冷脸,还是之前惬意自在的样子,看着那不复往日威风模样的小世子走向这边,把另半扇窗也推开了,扶着窗案,半眯着眼问他:“怎么起的这样早?”他大约并未全醒,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倚窗站着,脸上残留着倦色。
他的问话,柳玉鸾并未回答,静默漫长而又平和的延展开来,窗内的与窗外的都在晨曦和清风里,一个是慵懒着,另一个也是慵懒着,连同这个院子、初阳第一道淡金色的光、被拂动的绿叶枝桠,万物的生长都好似随之而懒散起来。
对于柳玉鸾的沉默,洛花卿已经习惯,他便讪笑,自己先揭过去这一问。慢悠悠的支手托腮,指尖都梳进乱散的鬓发里。这模样有一种别样的风情,看惯他寻常飞扬跋扈的人,如果来看看他此刻的样子,不知要何等惊艳。柳玉鸾忽然想,这等人,合该要生在帝王家的。若他和他园子里收藏的那些美人易地而处,怕更只有祸国殃民的份儿。
这一点柳玉鸾是深有体会的,好的皮相,若没有权势二字保驾护航,便极易沦为伤人伤己的利器。若生而卑微,只怕于己更殇。这亦是一种怀璧其罪。
可见世间事就是这样,若得光芒万丈,不是你要伤人,就是要被人所伤。然平庸固然是一种保护,可说到底,谁又当真甘愿一生平庸呢?柳玉鸾嘴角一动,是个笑,又不太像个笑。他捏着小盅的手攥的更紧,扭头看争食的雀儿,又缓缓松开,看似不经心的又撒下去一小把米粒。
总之他是不甘愿做一个任人鱼肉的庸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