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有雨 第15章 多情

“怎么？嫌我下手太狠？”世子爷恼火的一抬手，没抽出来，念着柳玉鸾才受的伤，就任由他抓着手腕了。这样一来负气起身到一边去的动作也没了下文，只好维持原样，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放狠话:“我记得你不是个多怜香惜玉的人，想来这一个的确是入眼的。这么一来我更不该放过她了。”才说完没一会儿，他自己一回味，立时自觉丢脸。

他要是好整以暇的坐在一边上斜睨着柳公子说出这句话，比如调笑里带着揶揄的来开这个口，当然是尽占上风。可他们贴的这么近，连腔调都不好放高，这么轻轻软软的说出来，跟撒娇似的，倒显得世子爷醋劲忒大。

他游历花丛时多潇洒呢？多少年也没丢过这样的人了。

想到这里只好一股脑都怪在柳玉鸾头上，可他又舍不得打人，这真是丧气。他望望天，沉着脸色假装方才什么也没说，凶巴巴的，仿佛真下一刻就要出门去大开杀戒。

柳公子探究的看他，看过来看过去，也不知道那张锅底黑的脸哪里惹得他莞尔，竟然拿着世子爷的手腕捏了捏，像是在捏什么动物毛茸茸的爪子，极顺手:“我是要劝殿下一声，教得您这样行事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近墨者黑，殿下往后还是不要同这样的人来往了。”

世子爷一挑眉:“说来竟是为我好了？难为你对着我还能扯出这通说教来，可该打的丫鬟已经是打一顿发落出去了，实在是枉费你一番以德报怨。”

柳公子也一挑眉:“欺主的丫鬟，留来何用？”

“咦？你这样舍得？怎么又来讨这个银朱？”话头绕了一圈，这又回到了这个点子上。说来说去，洛花卿心心念念惦记着，那一口酸气还是没散。

柳玉鸾默了默，神色里忽然染上些温柔，话在嘴边一顿，才说:“我只是觉得那女孩子，模样生的有些像我长姐。”

“素素姐姐。”世子爷一窒，觉得霎时触到了一些柔软又冰凉的往昔。

柳家正房的大小姐叫做素尘，在家中有个小名儿，叫素素。

他从前往柳家走的最勤的那会儿，恰好是这位素素姐姐的婚期，柳家一家子人里外为婚礼忙得人仰马翻，好热闹。去的多了，当然有见到的时候。素素是长姐，她偶尔送点心来，洛花卿因为是她幼弟的朋友，年纪又不算大，匆匆见个礼也无妨。

因此他是见过的，那位国色天香的柳家大小姐。此刻仔细想想，银朱那丫头，果然模样是和她有些像。他又觉得有些失言，柳玉鸾全都不记得了，他这会儿这样亲昵的在他面前说出来他长姐的小名，是有些唐突。他想了想，干巴巴的开口把这个岔子带过去:“她能长得像你姐姐，可见确实是有几分福气的。”

柳玉鸾却没计较他方才的脱口而出，他显然是在想念从前。他们家里小字辈的那些，从前感情都很不错，尤其是他家里姐弟三个。如今他一家人各自飘零，连相见也不能了，他虽然不说，心里必然是难过的。

世子爷看不了他这幅疼了也只能忍着的小可怜样，那让他一颗心都软得不成样子。只好去揉他的脸，揉出一个笑模样来，道:“我让人打听过，你家里出了事，你姐姐却是外嫁的女儿，碍不着什么。黎家是很厚道的人家，黎家大公子对她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敬爱，想来她过得不差。”

“是么？”

“定然是了，我家里那些妹妹们，虽然德言容功都调教的不怎么像样子，但是传各家太太奶奶的小道消息却很有一手……”他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自己家的妹妹们，被他这么一说，显得也太不够大家闺秀有体统，他顿了顿:“当然她们平日里其实也都是温婉可人的……”这更不对了，他在这里对着柳玉鸾一个外男夸赞自家姐妹多好，那像什么话。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索性干瞪眼:“总之你不用太担心就是了。”

他这样子惹得柳玉鸾好笑，把在脸上乱揉的手抓下来，问他:“原来你家里有许多妹妹们？”

“唔……囫囵有那么一个两个吧。”他爹要是知道他背地里把自家姐妹按这么囫囵个儿的算，非得打死他。

“为了替我打听姐姐的消息，真是辛苦她们各位了。”

他这样一谢，反而让世子爷不自在起来。谢是没谢错的，礼亲王府的小姐们，哪怕家教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她们往日里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的。虽然闺中无趣，女孩儿们总是乐意听一些别人家的闲事，可闲话到人家夫妻间合不合顺，已经是这些千金们分寸之外的事儿了，她们肯去问，那只有是受了家中宝贝兄长的央告。洛花卿要她们去问，当然不是替他自己问，所以柳玉鸾这声道谢，一来是为了那些姑娘们费心思去打听，二来是为了世子爷替他想的太周全。

这还不算，还有更周全的。世子爷看着他，笑道:“我早些时候还在发愁呢，你提醒我了。你生辰快到了，到时候咱们去庄子上玩，正好接上你姐姐也去。”他眼睛一转:“就去上回马场边上的那个庄子，那马场现今在小郡主名下了，她们小姐妹交情好，正可以假托我家里姐妹们的名头去借地方请人，就说是去骑马，等到了那儿再悄悄过来。”他皱了皱鼻子，大约这种神态是往常宠溺绾儿那些人时常做的，很信手拈来:“我知道这样偷偷摸摸的你难免委屈，可你是我金屋藏娇的大宝贝儿，别的人不知道那就罢了，过去你家里把你藏的太严实。如今咱们光明正大去见你姐姐，总不太好。你也知道的，你殿下我在风流这一块儿上的名头，有那么点儿如雷贯耳，未免对她的名声有损。”他兴冲冲说完了才想起金屋藏娇这番话大大的得罪了柳公子，停下来等他的反应。

可居然柳公子今儿连气也不爱生了，柔软的看着他，显得有些儿温情脉脉。

世子爷待人的手段，原先不觉得，那就不觉得了。后来发现了，就不免忍不住，一点一滴的去看，越看越觉得他何等体贴。他对旁的人必然没这么体贴，一言一行里都是唯我独尊的坏毛病，是以常有一时的顾不上，便硬生生忍住，强行扭转过来。

那样子，竟也看着真诚可爱。

大约是因为终于听到入相思馆以来最好的一个消息，人的心情愉悦起来，看什么就都觉得可亲可爱了。

柳玉鸾看着他笑一笑，点头:“听殿下的。”

反引得世子爷疑惑:“今天怎么这么好性儿？”

“大约是我今天瞧着殿下挺顺眼。”

“比银朱如何？”

“殿下要来我这儿当使唤丫头？”

“……看来是她更顺眼了。”世子爷一撇嘴:“你也太难伺候。”

“比胭脂如何？”

“咦？”

咦什么咦。柳玉鸾看了他一眼:“不是说处置了绾儿那个小丫鬟？此消彼长，我这儿是当着大伙儿被赶回来的，那一长总不能是长在我身上了。”

“你又和他较什么劲儿？”世子爷嗤笑。

“殿下非要把银朱送回去，他那儿好不好，我总要多问一声，不然岂不是今天白白救了她？”

连安排他们姐弟见面的招儿都拿出来了，他总要识趣，偶尔依洛花卿一回。世子爷显然是不肯让柳玉鸾留下银朱，虽然不知道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可他给了那么大一个甜枣儿，柳公子自然也投桃报李。

说白了，既然能和长姐重聚，一个稍有相像的丫头就可有可无了，送回去就送回去吧。

隔天一早，银朱还是回去了海棠苑。她经了这场变故，等同于世子爷跟前挂了号，再有胭脂的风头正盛是昨夜里大家都看见的，三方对峙，这位公子独占鳌头，虽然说世子爷昨夜照旧没去海棠苑，可好事的这些人一猜，定然是为了玉哥儿才受了伤，得好好安抚。

这样说来真是头头是道。相思馆里风往海棠苑吹，那是笃定了，绾儿要失宠，那也只是早晚。这些都不干柳玉鸾的事，他有了新的盼头，每天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外头的人怎么样，他都不在乎了。

绾儿自作孽，上回吃了大亏，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太敢再来招惹他。倒是银朱常常来，送些自己做的点心或者女红。胭脂不拦着她，柳玉鸾也肯待见她，她一个外来的婢女，反而比很多家生的仆人们得意。

只有洛花卿不高兴，看着她殷勤往来，每每都没什么好脸色。尽管这样，他依旧忍下来。连檀郎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您把玉哥儿弄进来，原来还打算给他娶一门亲的么？”

殿下反问:“你这儿这么多丫头，我管过？”这一问檀郎哑口无言，摇头失笑，就随他去了。

隔一会儿反而世子爷自己忍不住，嘀咕:“你不觉着他这样儿很可怜么？孤零零的，也没个朋友。难得他高兴，我又不是多不讲道理的人，就让他开心一阵子好了。”

檀郎给吓得手里赏玩的夜明珠都差点儿掉到地上去了，还扶着桌子:“殿下您是真的觉着自己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么？”

“不是么？”

“这个，我瞧着不大像。”

“也难怪，你一向眼神儿不好的。”

“……”

与檀郎的沉默相呼应的是世子殿下眨眨眼:“行了行了，我出门去了。谁有功夫和你闲聊。”

檀郎送他出去，站在后边门里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呢？玉哥儿的生辰不过了？”

世子爷动作顿了一顿:“难说。”他又说:“这样，若我回不来，你去办这件事就是了。你亲自去，要是路上见到鸦青那儿的人，别和他客气。”

檀郎躬身答是，又问:“若是王爷亲至呢？”

“他哪有那闲工夫，刑部不是才出缺么？这件事着落在他身上查，哪有这么快就腾出手来。”洛花卿嗤笑一声，又皱皱眉:“以防万一，我还是去宫里一趟，听说北边来了使臣，正缺人去周旋，义亲王殿下万一闲下来，正好能者多劳。”

檀郎听他吩咐着，真是一会儿一个算计。他就不再搭腔，只是在心里默默觉着，这样不遗余力的时刻添堵，世子爷和他这位亲王义兄，大约是有什么杀父夺妻的深仇大恨不为人知。

说完这一通话，洛花卿就出去了，出去的路上遇着柳玉鸾。在半路那个石桥上，抱着琴，风姿卓然，衣发飘摇间巍巍闲闲的，如同照水的一株玉树。

他们在桥上一个照面，停下脚步，互相看着，都有些意外。洛花卿的意外在于没料到临出门还能这样见上一面，他本来是不打算去他那儿的，免得在他那儿看见银朱难怄气。柳玉鸾的意外则是世子爷轻装简行，披了薄甲，仿佛是要打仗去。

他从头到脚把世子爷一阵打量:“你要出去？”

“东边的几个城里有人纠结难民们闹起来了，陛下派我去平乱。”他说:“你的生辰，我兴许赶不回来了，到时候让檀郎安排你见你姐姐去，那也是一样的。”

“……好。”

“嗯，我不在家，你自个儿要小心些。”世子爷说完又觉得多余，柳公子哪用小心翼翼，不用谁撑腰，这么个相思馆，也够他横着走了。他摇头一笑，扯了扯披风的领口。红的披风，风毛被吹得向一边拂去，他裹在那一大团热烈的火红里，反而显得格外的娇俏。

柳玉鸾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形容纤巧的世子爷要怎样在刀剑里入死出生，只是他随着洛花卿从他身畔过去的身影侧目扭头转身，那招展的红晃得他目眩神迷。

他有点儿失神的看着那背影经过，走开，又停下。世子爷走出去几步，突然转过身来，定定站在那儿看了他一会儿。

或许是一时兴起，他一甩披风，快步又走了回来，在柳玉鸾的疑惑里靠近，带着扑面的一阵朔风，一把勾住他的肩颈，猛的就吻上去。

柳玉鸾觉得他隐约嗅到洛花卿身上清淡的香气，斜阳晚照，从一侧远远的照过来，冰冷的金色描出眼前半仰着的一张脸，闭着眼，眼睫颤动着，仿佛撒上一层华丽的金粉。

世子爷近在咫尺的用这样的绮丽冲击着他的视线与心，让人霎时手足无措。

他怔怔的被在唇上咬了一口，随后柔软的舌尖探进来，耀武扬威的在里头撩了一圈，末了退出去，舔一舔先前被咬的位置。那一舔柔软的不像话，从唇畔一直酥到了后脑勺，让他脑袋里嗡嗡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阵阵轰鸣。

洛花卿占够便宜，心满意足的放开他，舔舔嘴角的湿润，掐一把他的脸:“我走了。”

柳玉鸾还陷在方才那一刻的失神里，望着世子爷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他的神采飞扬，所以他喊:“洛花卿。”

世子爷没再回头，一路远去，只是握着马鞭的手举起，在空中虚点，扬声背向他说话，话音越远越小:“听好了，园子里的大小丫鬟们，一概不许再招惹，不然殿下我回来可不饶你。”。

携风而去，跃马扬鞭，他仍旧是最放达不拘的那个多情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