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鸦青与大殿下,甚至二殿下,都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劝过世子爷。过去便过去了,叫他放下,不好再执着。洛花卿不是多固执的人,偏偏在这件事上放不下。
他总记着当初那些好时候,再想起后边的不好,难免就要无法释怀。
后来的事情还没发生时,上元佳节,他悄悄去寻柳玉鸾玩,是翻墙进去。他正是好动而任性的年纪,柳家人珍宝似的藏着柳玉鸾不让他出去,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不仅自己翻了墙,还趴在墙头上朝院子里招手:“今晚街上好热闹,你去不去?”
柳玉鸾看他顾盼神飞的样子,不免跟着心动。他平生没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可既然认得洛花卿,自然要被拖下水。一个人倘若要学好,总是艰而又艰,可若要学坏,那真是再简单也不过了。
当下洛花卿带着他做贼似的避过柳家家仆们的耳目,嘻嘻哈哈的翻墙出去,一路压着闷笑,直到离宅院两条街那么远了,才敢放声笑出来。柳玉鸾两颊上都是淡淡的嫣红,上挑的眼梢化开了笑意,世子爷不知是为什么,便跟着他笑,那时候,全然的都是开怀,想来都是情真意切的。
这个想来,全都只在世子爷的臆测里,他到头来也没问过其中真假。有些事,总是难得糊涂。
上元有灯会,溢彩的灯;潋滟的河;桥上有互诉情思的少男少女;桥下有结彩的莺歌如丝的游船;河对岸一株多年的姻缘树,挂满红绳,裹得喜乐缠绵;河边沿街一直到街尾拐角连着另一条街,全是各样猜灯谜的摊贩,游人如织,火树银花。
少年人什么也不干,并肩闲逛着,就静看这样的盛世太平。
这些柳玉鸾都鲜少见,他似乎是个与热闹不相干的人。他从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洛花卿,他一来,就将所有的热闹全都带来了。
论吃喝玩乐,世子爷实在一把好手。他在柳玉鸾跟前,谨慎的有七八分的收敛,谢天谢地他还记着这是个好人家的正经君子,和那些往日胡混的朋友们不可一视同仁。他还想着往花街里去的,那儿有好些清净地方,不乱,寻常文人骚客也有不少去的,相较世子爷平常混迹的那些去处,去这样的地方,于他算得上修生养性了。可柳玉鸾不知道里头这些弯弯道道,可见真的持身其正的人,心眼里是绝不知道一丝儿肮脏的,那些满口道德的人,将其中泾渭分的如许的清楚,分明是常常钻研此道,故手熟尔。这其中又有点大同小异,柳玉鸾的不知道,和他其身正不正关系不大,大约是家中管教太严,只能说他的祖父柳老大人是非常的律己律人。他眨了眨眼睛,为难道:“那又不是些什么好地方,咱们就不去了吧?你也少去,我听说大殿下总为这个教训你。”
他的手隔着层叠的衣袖抓着洛花卿的手腕,世子爷低头看看腕上,又抬头看看他,不免愕然:“你听谁说的?”
“我兄长。”他笑了笑:“还有二殿下。”又想了想:“其实大殿下也是说过的,还说了让下回你再胡闹时,我只管拦着。”
世子爷瞪圆了眼睛,只好悻悻然作罢,在一旁临街听书的茶寮捡个靠边上的位子坐下,垂头丧气,还要不肯死心的再抬头问一句:“我这就归你管着了?”显然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要他老老实实收心从此红颜是路人,比要他一天背下来四书还难。全天下都帮着他大表兄盯梢他,这也罢了,新认识的玉哥儿如今也这样了,没趣。可他看着那笑吟吟的脸色又不好生气,心里十分苦闷。他只好又站起来,踢开脚边一颗石子,瓮声瓮气:“时候不早了,回去吧,你家里发现你不见了,指不定怎么翻天呢。”到了还是没忍住刺他一句:“你们家也真奇怪,你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么?值得藏着掖着。全京城里那么多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谁不是摔打着长大的,唯独你,全京里认识你的人,只怕一个巴掌也能数过来了。”
他先走,柳玉鸾后头跟着,走几步回头看看不远处花街,那儿仿佛什么洞府似的,凭空一种妖气弥漫,乍一眼过去像是一层红烟绿雾罩着路口一般。倚门的姑娘们穿得逆季的清凉,不畏严寒似的将曼妙的身段露出来,这般远远一看,果然个个狐媚勾人。他叹一口气,快两步跟上世子爷,偏过头,垂眼向一旁看他的脸色,问他:“真那么有趣?”
他是在问后头的那个妖精洞府。
世子爷一愣。真那么有趣么?也不尽然。可不这样,又能怎样?
礼亲王府已然尊贵到极致了,不想再进一步,自然要懂得避嫌,这是他爹之所以放任他乱来。
陛下年纪大了,他的皇子们,哪怕加上鸦青一起算,统共成年的也没几个,虽不算多,可那椅子终究只有一把,这仅有的几个,也还是要夺一夺的。洛花卿的父亲与陛下同病相怜,子嗣单薄,他家中只有年幼的妹妹们,人少事少,将来袭爵后撑不起家业也不会饿死,可若站错了位置,只怕要引来灭顶之灾。这么一合计,从哪一方面看,洛花卿没出息,都比有出息来得有利。况且人要乐意活得没出息,自然要比一心向上轻松得多,这是他之所以不肯听大殿下的话努力上进。
这一层一层的缘故叠起来,世子爷于是便到底日复一日的更荒废下去,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富贵闲人。
这话不能照实告诉柳玉鸾,他家家风正,最忌子弟好逸恶劳不思进取,柳家父子原本就对柳小公子与这么个主儿往来颇有不喜,看在世子爷年纪轻尚未定性的份儿上勉强才忍了。想到这儿他愣了愣,终于觉得一种苦恼,仿佛霎时就离得身边这人很远了。
非我同道。
热切的心就此凉了,满街的热闹也百无聊奈起来。世子爷不开心,因此不说话,闷头往回走,决心往后就不去找柳小公子玩了,他大堂兄拿鞭子赶他也不去——他兄长又舍不得真打他。
他想什么,柳玉鸾不知道,看着转眼沉默下来的洛花卿,又往后看看渐渐远离的花街,暗自踌躇。
那是他的世界。
世子爷年纪还小,总显出几分稚嫩气。可他是适合烟花风月场的,他在那些花天酒地里有着一种天生的游刃有余。柳玉鸾几乎可以想到,天性里很有几分惫懒的小世子,怎样撑着脑袋歪趴在酒桌上,面前是玉盘珍馐,手里是象牙银箸,眯着眼笑眼卧柳眠花,就着不知谁的手饮琥珀酒,和着不知名的艳曲哼着小调,兴致好时便用手里的筷子敲着杯碗击节而歌,兴致不好就微醺着一步一晃的下花楼去,不拘是醉卧何处,总有跟着的人好好的伺候他回家。
他在那儿是众星拱月,一呼百应。或者说,小世子这样的人,在哪儿都该是众星拱月,一呼百应。他说柳玉鸾养的太娇惯,其实他自己又哪里不娇惯了?
柳家的小公子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不平。歪着脑袋看看洛花卿,他兀自还气鼓鼓的板着脸。他性子骄横,不爱拘束,又被家里放纵惯了,最不肯被人绊手绊脚的说教。柳玉鸾想了想,抢上前两步,一转身,面对面的拦住他。
小世子停下来,眯了眯眼,一扬下巴:“怎么?你又想去了?”真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要和人作对,就有几万句噎死人的话在那儿等着你,这些日子柳玉鸾领教颇多,硬生生的从最起初的哑口无言修炼得见怪不怪。这从另一个角度又表明了,这不短的一段时日里,这两个人是常常混在一块儿的。这是句题外话。
洛花卿的刁钻柳玉鸾见识的不少,他不知是不是天生的好脾气,总之从来没同世子爷置过气,这一回也同样只是低头温柔的勾了勾嘴角,十分真挚的抱歉:“我不是要帮着大殿下看管你。”
“嗯。”洛花卿挑眉,一本正经的把手背到腰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量着他:“那是怎么着?”他就那么撇着嘴,似笑非笑的觑着对面的柳玉鸾。眼里映着的是河畔流光的灯彩,亮晶晶全然是少年人特有的灵动。
柳玉鸾与他对视一忽儿,突然笑出声来,他一笑,小世子绷不住,也就跟着笑了。这无端起的一场小冲突,无形之间又没缘由的一笑而过,少年心性嘛,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哭了笑了,吵了又好了,都没有道理可讲。
这就算揭过去方才那一页了。洛花卿对着这个个清风朗月的小公子发不出脾气来,何况对方先服了软,他一看见那张脸,再有什么气,转瞬也就消了,才刚暗自信誓旦旦再也不理他,眨眼之间就都不做数,小世子这人,原本就是个风一阵雨一阵的人。
他们便还和来时一样,齐肩穿过拥挤的人潮,向来时的方向折回去。沿路遇上些胆子大的姑娘家,同来时一般,有掩着帕子偷瞧的,也有低着脑袋脸红的,胆子更大一些的,投个绢花儿到人怀里,也不是没有。上元的灯会,原本就要对这些情窦初开的男孩儿女孩儿们格外宽容些。
这两个模样同样出色的年轻人,对待这拈花一砸的艳遇又有各自截然的态度。也让人意外,看上去有些桀骜的小世子,每每总是要展颜回报以一笑,那笑也要用最旖旎引人遐思的那种,仿佛这一砸往后紧跟着就该是一段戏文里的佳话了,端的招蜂引蝶。反而是模样温温柔柔的柳家小公子,却不见得如何怜香惜玉,冷冷清清的瞥一眼,客客气气的,又将掷来的绢花全都转手塞给身旁的人。那不是转赠,又不是嫌恶,反而是一种全然的不在他眼里,好像这事压根儿是没发生的。两人做派里的南辕北辙,在那时起便已初现端倪,究竟为什么他们就要好起来,连柳家与洛家的长辈们,见惯了世间百态的这些大家长,也颇以为,那或者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缘故。
这意外的一段交情,在众人的皆不看好里,果然最后便没能长久。
他们后来反目时有些惨烈,柳玉鸾不记得,这也许是好事儿。在洛花卿看来,忘记的人远比记得要轻松得多。柳玉鸾一如既往的光风霁月谪仙人,小世子却把芳丛游遍后物换星移几度秋,他倒是想忘,可惜忘不了。
这些好些年前的事儿,说远也不远,说近嘛,世子爷偶尔想起来,竟恍如隔世。他原本有太久没想起来过这些事儿了,近来总是忙,里里外外的事情小山似的堆在那儿,他又不是多愁善感的那种人,很容易就一心向着前走,把好的坏的过去都抛诸云外。
今夜没防备柳玉鸾忽然起了个对峙的头,引得他想起一长串的旧事。因为想的是好的时候,就不免沉迷,想得入神。
他在说话间明目张胆的走神儿,这是很少有的。
世子爷一身风流债,却还总能讨那些美人的喜欢,那是因为他逢场作戏时总是对每个人都深情的不能再深,他用情滥而不专,却好似对着谁都是真心诚意的,他对于美人总体贴过头,连敷衍时都是温柔似水,更遑论是半道上走了神——与其说他体贴,不如说是寻欢作乐时他总是一心一意,从不肯让旁的事情败了自己兴致。
柳玉鸾看着他发怔,等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茱萸酒满了第三杯上,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把世子爷惊醒:“殿下这是想什么呢?”
世子爷猛然回神,看见他,顿了好一会儿,随意的一笑:“没什么。”他想了想,又笑,长舒一口气,摇摇头。
随着这轻轻的一叹,他从回忆里又回到眼下来,重九夜,秋风习习,一壶酒,一盏灯,对月照倾城。
如梦初醒,仿佛是凝固的什么东西又开始缓缓流淌,不急不徐的蔓延。
关于回忆,显然,他不打算说。柳玉鸾眼尖,瞥见他耳根是淡淡的红,那耳朵尖倒是羞赧可爱,诚实的很。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方才究竟想起些什么。他不是多事的人,对方不说,虽然有点儿好奇,却也还是不问了。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世子爷方才不过是想起来,那年上元节,送柳家小公子回家去。
柳家宅子在的那一条街,清贵人家居多,那样的家里规矩也大,是以远比外头街市清静。他们一路从闹走到静,小公子便一路不知想了多久,忽然拉住他,一脸认真:“我先前,当真不是在指责你。”
他说的突然,差点吓得洛花卿接了满手的绢花撒得一地,忙用胳膊搂住了,一愣一愣的看着他。
“我不喜欢你去花街,是为了你去了那儿,便如鱼得水。你在那儿开心,自然就想不起来要来看我。”小公子也不管自己那副一本正经睁大眼睛的样子有多招人,只是一鼓作气的把反复打了一路的腹稿都倒出来:“我喜欢你来看我,因此才不喜欢你总去那儿。”他说完就走,心里没底儿,便不敢等对方回话。世子爷被他牵着,手在层叠华丽的衣袖底下,被牢牢的抓住。多病的人手也冷,冰凉,却宽大有力,抓的不算疼,只是稳稳的握在手心,不肯松开。
当时还是个少年的世子爷各样的大场面也见得不少,低头看看,他们挨得近,相握的手让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并不能看见。可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从指间迅速爬上心口,在那儿雀跃着,酥酥的,烫烫的,烫得脸颊在夜色下泛着看不见的晕红。
那是罕见的,让多年后遍阅群芳的世子爷在回想起这一刻来还能忍不住耳根发烫的一种心动。
他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动了动指尖,蹭一蹭握着的那只手,嘴角全然是压不住的微笑。
他们就这么不紧不慢的漫步在夜幕下,顺着空寂而远长的街道一直走,并着肩,牵着手,一同走着回家的路。一路上怀里搂不住的绢花零星掉下一两朵来,远远从后头望,就是一步一花开。
那可真是个最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