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来到这个奇异的空间,四周都是化不开的黑,唯独眼前的巨树能垂下莹莹绿光。
在这里,我无法行动,只能被迫安静坐着,和树相顾无言。
什么时候能结束掉这种坐牢一样的境遇?那就只有等树上的千条绿光全部汇聚到空间顶部,光团变成刺眼的白,侵袭空间的每个角落。
这时,脚下黑暗就会张开一道口子,将我吞入。
我仿佛坠入无间深渊,最后却在炕上安全降落,头顶的纱窗外透出点白来。
这时,姥姥会在院子里喂鸡,或是烧火做饭。
到山里过暑假的日子才不过两周,连上梦里,我却有过了一年的感觉。
我捂着脑袋坐起,体内的关节发出脆响,就好像真的整夜坐在那里不动。
一连两周,夜夜如此。
在梦里挨过的时间如此真实,睡一觉起来比通宵打游戏还累。
“明——快起来吃饭喽——”
我一边应着,一边准备往出走,却在把脚伸出炕沿的瞬间被惊出一身冷汗。
一条黑蛇盘在我的鞋上朝我吐着信子,黑米粒般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姥姥被我的惊叫吵进屋,看到蛇就要抄家伙去打。
那蛇很聪明,扭着脑袋,很快就逃走了。
姥姥又在屋里屋外找了好久,确定黑蛇的确是逃走了才放心。
山里信号不好,姥姥要纳她的鞋底子,但我没了网,娱乐活动就全部夭折。下载的电影早就看完,手机估计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沦为一块只会发光的板砖。
“那边,往那边去——”
见我拿着手机不停开关,姥姥倚着门框,指着另一座峰上的道观对我说,
“那有信号,到那儿玩去。顺便帮人家干点活,积德——”
于是我叼上一块饼,带上一瓶水,开始往那座道观走去。
路上我还碰上个同村的大爷,应该是刚从观里下来,他问我要吃的,我给了他半个饼。于是他趁和我坐在一起休息的间隙开始和我东拉西扯。
“哎呦——那时间早了,有个皇帝的七儿子在这,给皇帝爹祈福。”
大爷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比划一下,
“后来老皇帝快死了才把人接回去,明明大儿子把皇位继承地好好的,谁知道刚继位就病死了,孙子继位,也病死了。”
“轮到五儿子继位,也是病重。这时候就有人说,这七儿子背的天命,就该在道观里守着。果然,四儿子刚送回来,皇位上那人病就好透了,再没犯过。”
“咱祖上就是伺候这位七皇子的……”
听完大爷讲故事,大爷又指向道观,
“快点不过二十分钟,特别近。”
于是我又开始走,的确很快,但一路台阶,我还是在道观门前被累的直喘气。
道观里就一个年轻道士,他请我吃了些新摘的葡萄,我则把零钱全部放进功德箱子里。
我的手机连上信号,终于大梦初醒一般闪出无数消息,大多是来自同学的亲切问候。
“你干什么,为什么不回消息?”
“还活着吗?”
我统一回复他们道,
“别问,在过山顶洞人的生活。”
他们非要我拍照,道士告诉我道观后面还有一处泉水,还有个仙人洞,景色不错。
我顺着道士指的方向,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眼前开朗不少,脚下的泉水透出刺骨寒意。
可在这里信号又断了。
我拍了些照片,准备往回走。一只松鼠吸引到我的注意。
作为一个从小在市中心长大的孩子,我没太见过这种新奇玩意,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那松鼠故意挑逗一样,每次在我想要放弃的时候又停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直到我再次去追,它又逃走。
等我再次抬头,一处巨大的山洞出现在眼前。这就是那道士口中的仙人洞了。
它似乎有什么魔力,吸引我不断向它靠近。
“段居明——”
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才终于回神。我往四周探看,却不见一个人影。
这里太过阴冷,我打了个寒战,心里一阵发毛,准备往回走。
“段居明——”
这次声音变成了山洞里,还揉杂着回音。
我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白衣若仙的人站在洞口。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大声质问他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大概是笑了,我听见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已等了此刻千余年,终于能重新与你在一起——”
“有病……”
我其实已经被吓得乱了心神,却还是强装镇定往回走。
我甚至期盼那人最好是鬼,那样的话,不远处就是道观,料他不敢乱来。
越是情急之下,越容易出事。脚下的石头太松,我重心不稳,往前跌去。
随着脑袋和石头亲密接触,那棵垂下绿色荧光的树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上面的枝条活过来一般四处摆动。
我发现我可以动了,连忙起身。
树对面站着那个穿白衣服乱叫人的神经病,我压抑着被吓到的怒火,朝他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往前终于看清那人的脸,可那张脸,分明和我一模一样。
他向我走来,最后好像是融进我的体内,消失不见。
树上的光团越来越亮,我脚下一空向下坠去……
我再次安全降落。
我捂着脑袋起身,头上围有一圈纱布。我惊奇地发现这里并不是姥姥家。
窗外传来洒水的声音,我下床,却脚一软扑到在地上。
屋外的洒水声停了,一阵急促的的脚步声后,珠帘微动,进来个小孩。
小孩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朝屋外叫道,
“师父,他醒了——”
我想起身,腿却跟新安装上一样不听使唤;想说话,舌头却软趴趴地只能发出几个音节。
小孩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说话,
“你刚恢复人身,肯定不会说话走路,慢慢就能学会的。”
我满脑门黑线,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进珠帘,像一只白鹤昂头略过天空般优雅,我才回过神。
那手只用看上一眼就让我无比坚信,它的主人定是世外高人的存在。
的确不出我所料,即使只穿着普通道袍,仍给人清新脱俗之感。
他眼帘轻启,眼神朝我落下,身体上被他看到的地方都粘上点点凉意,让我的皮肤舒展开来。
他叫那小孩守山,
“守山,帮我扶他上去。”
他朝我走来,我才发现,他的左腿有些跛。
守山似乎很不愿意,但他师父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照做。
我看着守山拼命往旁边侧,不愿意挨上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碰得头破血流的样子是否会吓到小孩。
我毕竟是个拥有十八年现代记忆的人,不出几日,身体所有不听使唤的部件再次任我调用。
这几日,那个奇怪的梦不再打扰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外头古风穿着的人,我不得不接受现实——我穿越了。
道观里就只有师徒二人照管,我不知道道长的名字,只能叫他职称。
他见我走路说话都学得飞快,就夸我,
“吸收千年天地灵气,果然聪慧。”
按他的说法,我是一颗修炼千年的树,即将得道飞升却被守山那孩子不慎打扰,受了重伤,才在这里窝着。
我看向守山,守山心虚地别开视线。我这才知道,前些日子他有些躲我,全是因为害怕我会报复他。
道长劝我继续修行,他总说我不属于这里,应该回到该去的地方。
可我只是个普通人类,根本不懂修行之事。
至于原本那棵树精——大概早已经魂飞魄散了。
接下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既没有想过怎么修行——因为我压根不懂——也没像影视剧里那样总想着回到现代——因为穿越本就是极小概率才会发生的事件。
像我这样随遇而安的人,从不会去想求到这样好的运气。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我会想到现代的家人,不知道那个坐在门口纳鞋底的小老太会不会还在等我。
这座道观就是在现代我去过的那个,虽然格局有些不同,可我还是认出了它。
我跟着道长一起生活,偶尔在那座峰上看他打坐,偶尔在这座道观里和守山一起学习。
守山喜欢和我打闹,其实错处在我,是我喜欢在他练琴的时候朝他扔石子;是我喜欢略施些不知道怎么参透的小法师绊他一下。
每每这些时候,他就站在廊下用尽毕生所学骂我,我则躺在房檐上看他跳脚。道长此时就会唇角带笑,一言不发的坐着看我。
这样的日子直到守山的个子和我齐平,又超过我。道长说他要去云游四方,留下我和守山继续待在这座道观。
道长一去好多年,杳无音讯。时间久到守山领回来的三个小徒弟个个都长得比我还高了。
他们像在此地暂做停留的候鸟,时机一到,又归往山海之间。
唯有守山,在这里,熬过无数寒冬酷暑,生出无数白发。
守山不算长寿,在他弥留之际,道长回来了。
我的容颜依旧,可道长已经老得只能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才能行走。
在他的手掀开帘子那一刹那,我就凭借那只手认出了他。尽管他脸上的皮肤被时间吹出皱纹,尽管他原本俊逸的神采只剩老迈。
他抓着守山的手,看着自己心爱的徒弟闭上眼睛。
道长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