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房里冷不丁见着个生人,善来急声叫外头的小厮文棋,一连喊了数声,无人应答。善来心里急了,当下撂下手中笔要从书房避出去。
年轻公子却在路上拦住她,抓住她手问道:“你跑什么?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善来哪里肯理会他,两手并用挣脱开,快步跑出去了。公子忙追出去,哪里还能见着,眼前只有墙角才转出来的小厮文棋,只好抓他来问话。
文棋昨日吃了冷食,闹起肚子来,偏方子治了,已然好了,谁知当差的时候又闹起来了,刘悯今日出了门,主子不在跟前,屋里还有善来,他想着出不了错,便着急忙慌自行方便去了。也是天做巧,他就离开这么一会儿,李由就闯了来。
文棋见了李由,急忙上前行礼问安,又道:“今日不巧,我们爷今一早就去拜会宋御史,现下还没回呢。”李由笑道:“好生生的,叫他赏梅他不去,怎么跑去听经?”
御史宋备乃是刘悯父亲刘敷的同年,刘敷是那一榜的进士,宋备则是那年的状元。两人当年同场考试,结下了情谊,后又因些事生了龃龉,互不来往。宋备虽明面与刘敷有隙,但心底还念着当年情谊,是以见了刘悯,一时百感交集,遂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欢喜,常常叫刘悯到府上,悉心指点学业。刘悯读书一途上倒也算上进,只是萍城虽是江南富庶之地,但又如何能与京城相比?刘悯初入此地,不免叫触目繁华糊了双眼,也是实打实懈怠过一阵,好在善来在侧时常呕心劝诫,两三个月他便收了心,只是旧日一些做派愈发张致了。而李由则是刘悯那几个月放纵的最大收获——一个志同道合的知交好友。李由的祖父乃是当朝内阁首辅李宜,而刘敷的泰山大人却是次辅乐源,若论起来,李由刘悯两个本混不到一块,但因这般那般的原由,着两人竟是亲近的旁人谁也插不进去,也算一桩奇闻。
这李由是他父亲的幺儿,自幼是他祖母教养的,宠溺惯了的,有他祖母做倚仗,是以莫说是他老子,便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是降不住他的,叫他自在快活地长到如今十**年岁,平日只爱寻欢作乐,文章经济一概不通,好在他虽是个纨绔,却也不是作恶之人,他家里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何管他,任他悠游逍遥。今日便是他昨个儿下帖子叫刘悯一块游湖看花,刘悯因要去宋府听受宋备的指点,便叫善来写回帖谢绝,哪知善来忙忘了这一宗。李由没收着帖,便以为刘悯应了他,哪知等了许久不见人来,气急了打上门,寻不见刘悯,却见着了善来。
回帖善来写了一半,李由已看了,又听了文棋说辞,心中已了然泰半,来时的怒气早已飞远了,再者如今他满心满眼尽是善来,旁的如何也再管不了的。
李由对文棋道:“我且问你,方才书房里的是谁?”又举手中的笺给文棋瞧,文棋不敢隐瞒:“是善来姐姐吧,少爷的书柬帖子一向是她写的。”李由又问:“那你说的这个……谁,她是什么人?”文棋因知善来身份特殊,于是只含糊说是府里的侍女,旁的便咬死不敢再多讲了。李由见再问不出来,便收了纸笺不再追问,当即离开了刘府。
善来一路跑回住处,心跳不已,同时记挂着那没写完的帖子,但又不敢再回书房去,思虑一番便决定不再管,只等刘悯回来告知他此事。紫榆绿杨见她跑回来,且神色有异,忙过来询问,善来如何能将自己方才遇到外男一事讲与她两个听,只得装出一副无事模样搪塞两句,便揭过不肯再提。
再说李由,因他如今再没了游湖赏梅的心思,刘府前上了马便直奔宁海侯府去。宁海侯府的世子魏潜今年十九,与李由差不多年岁,两人幼年时最为交好,只是随着两人年岁见长,差别便显现出来。李由是家中受宠的孙儿,魏潜却是宁海侯府的世子,李由眼见着要在纨绔的路上一去不返,魏潜却被他父亲扯着做日后朝廷的栋梁,十五岁之后管他愈发严厉,渐渐的便少有空闲,对此两人皆没有法子,于是后来刘悯取代了魏潜在李由身边的位子,不过魏潜只是被刘悯取代,其他人也还是不能比的,李由也曾攒过局,魏潜与刘悯也算说得上话,三人一起把酒言欢,也很有些交情。三方时常通信,魏潜李由时常赞叹刘悯帖上的字,且见过刘悯亲笔字,知那好书法不是刘悯手笔,也追问过是哪里的大家竟肯为刘悯写帖,刘悯自是闭口不言,不肯透露一句,魏潜李由两人给吊足了胃口,可刘悯实在是锯不开的葫芦,他两个也无可奈何。如今李由阴阳凑巧之下见着了人,根本按捺不住,跑马飞快往宁海侯府去。
宁海侯府前下了马,李由不等通传,径自去寻魏潜。以他对魏潜的了解,此刻魏潜必然在书房攻书,路他是早走熟的,寻了近路走,没用多久也就到了,只是见着了意想不到的人。
魏潜耷拉着脑袋从门里出来,走在他前头的那位披一件玄色大氅,神情凛冽,正是魏潜的表兄,太子穆升。这情形一瞧便知是魏潜文章没作好又受了他表兄的气,李由心里道一声可怜,摇着头要将自己藏起来,只是动作稍晚了些,他才只动了动,穆升便已瞧见了他,他没法,只好上前见礼。
李由并不太想同穆升打交道,倒不是他怕,只是不想。他李氏一门是太子除宁海侯府并英国公府外在最有力的支撑,李由再是块烂泥,只要他还姓着李,太子多少要给他些脸面,李由不愿意同穆升打交道是因他太子的威压太重以致叫他很不自在,他的好友魏潜便是例证,王侯公子也不过朽木污泥,实在遭罪。
穆升同李由说了几句话,仅如此便已让李由如芒在背,好在穆升也并无什么谈兴,寒暄完便要走。魏潜李由要送,被穆升拦住了,临去前又教训了魏潜两句。李由这下子听的真切,忍不住又道可怜。
穆升走后,魏潜恹恹的像生了病,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请李由进屋里去。李由问起这一遭事来,魏潜有气无力答:“我父亲近来犯了旧疾,又赶在年下,太子便来看望父亲并送节礼赏赐,我不过是捎带罢了。”只是又道:“真想父母再给我生个兄弟,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太难为我了,将来家业交到我手里,我是撑不起来的,感叹我没生条好命,这一生我最羡慕我那姑丈……”李由听了此言,笑道:“你可是有两位姑丈。”魏潜苦声道:“这会子就别油嘴滑舌了。”李由就笑起来,笑了一阵,道:“说起你姑丈,我倒想起今日来找你的正事。”一边说一边从荷包里掏出信笺来,展开递到魏潜眼前。魏潜接过看了,实在说不出哪里能与正事两字沾上边,便抬了头看李由。李由道:“这好书法你我不是都好奇出自谁人之手吗?今天我可是见着正主了,你猜怎么着?”魏潜接:“怎么着?”李由又笑起来,却不说话,直把魏潜都逼急了才将话讲清楚了:“刘怜思真好福气,你我都比不上,他房里有个美婢,这字就是出自她手,论起样貌来,见了简直叫人忘俗,怪不得刘怜思藏着掖着,我要是他,也得捂严实了。”魏潜却不信,指着信笺道:“你告诉我这字出自女子之手?”李由便把刘府遭遇之事细无巨细说了,魏潜在这讲述中陷入一段久远的回忆里。
李由对好友的心有旁骛全然无知,兴致勃勃道:“明日你一道同我去瞧瞧就知道了,保管叫你信服。”魏潜却道:“做什么等明日,你现在便与我去。”李由笑道:“这样迫不及待?我懂你这份子心,但是不妥,刘怜思到宋孝明府上去了,他不在,我两个去他屋里,说出去可不成样子,也得为人家姑娘名声顾虑。”魏潜稍事斟酌,道:“那你便先同我去宋府。”
宋府的地,李由是沾也不想沾,御史的嘴哪里是饶人的?实在没必要给自找不痛快,但是魏潜强拉着他,他拒绝也不顶用,只好同他一道驱马往宋府去,可怜这天寒地冻,到宋府问了,却被告诉说刘悯两刻前才去。
刘悯带去两篇文章给宋备指正,宋备看了后将不足之处一一指出,又讲解给刘悯听,如此这两篇文章看毕已趋近日中时候,恰宋备有远客来,刘悯便告辞,宋备又百般留饭,刘悯推谢不受,宋备无法,将两本自己旧书叫刘悯带回去看。街上喧闹,刘悯坐在马车上,诸声隔绝于耳,膝上摊着书籍文章,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