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是萍城的望族,代代有人出仕,刘府如今的老爷,正在京城做着大官。
这是萍城人人皆知的事。也有人不知道的。
这位刘老爷的母亲因为深宅大户里的一些私密事,独自在萍城养育着刘老爷的独子,溺爱非常,万事不肯委屈了他。
刘老爷的独子,刘府的金贵少爷,近来有一件不顺意的小事,在他书房里侍候的婢女,近来得病死了。少爷读书是头顶的要紧事,万万不能耽误的,刘府便急着为其再找一位。很不好找。因为这位少爷自有他的脾气在,凡在他书房侍候的,必然要识得几个字。家生的丫头子们不能未卜先知,是以自小只学做针黹,薄命的那位是外头买来的,父亲早先念过书,粗识得几个字,无事时教给了她,后来少爷也着意教了一两个月,这才将将堪用,她死了,府里竟再找不出一个能胜任的。府里寻不到,那就再到外头买,只是这世上卖儿卖女的多,好人家能叫女孩读书识字的又怎会卖女儿做奴婢?倒是有为了卖女孩特意教女孩儿识字的,但老夫人认为这样的坏了品行,如何能进自己家门?可找人伺候笔墨这事确实是件迫在眉睫,老夫人急得厉害,一时不能解决,竟急的病了。
善来识字,甚至会写,还会画。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因为她无事时会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年节时,常有人会带柴米红纸上门,请善来写桃符。
村里人不懂书法,只觉得善来的字好看,瞧着舒心。
有那等心思活络的,拿着善来写的桃符去集市上售卖,竟然真的赚到了不少钱。
有人眼热,也想自己的孩子能靠写字赚钱,于是找到了姚用,问他当初善来学字用了多少钱。
姚用讲不出来,因为善来学字没有花钱。他们在京城时,和一个落魄秀才对门住,善来漂亮又聪明,老秀才很喜欢,无事时便会教她读书写字。
姚用这里问不到,他们也没死心,问到私塾里去,一问吓一跳,束脩,书本,纸笔,要好些钱,而且读了书,就不能再做活,白吃饭。不劳作还要花钱,这样一来,就是亏两份钱,怎么供得起?这才死了心。
死了心也不安分,埋怨自家的贫困,嫉妒旁人的好运。
一群人,大人加小孩,一遍遍地问善来,老秀才叫什么,长什么样,哪里人……把善来一个闷性子都问烦了。
“不知道,不记得了,生了病后,什么都忘了……”
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讲。
善来生过重病,差点死了。是五年前的事了。
姚家曾经富裕过。姚用十来岁时就跟着舅舅学做生意,后来成了亲,也还是做生意,携家带口走南闯北,做一些小买卖糊口。五年前,他交了好运,低价得了一批南省的好绸缎,他想着,到京城去,卖出去。这笔生意稳赚不赔,他会有足够下半生使用的钱。他已经察觉到身体的衰老,便想要结束漂泊的生活,带着妻子儿女衣锦还乡。他的确赚了许多钱,衣锦还乡不是虚妄。夜里时候,点着灯,在微弱的火光里,把那些银票数了一遍又一遍,修坟,买地,盖屋,买几个使唤的人……可是大火将美好的一切尽付一炬。
姚用离开京城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包袱,以及一个重病的女儿。
善来因为受惊,起了高热,病好后忘掉了一切,不认得父亲的脸,不知道自己是谁……
好在还认得字。
善来到刘府是在一个清晨,天气很坏,潮湿,闷热,一丝风也没有,蝉声也稀稀落落,断断续续。
人的心也是七上八下。
刘府看门的家丁笑着问,“春燕,怎么这时候就在外头?”
春燕笑得娇俏,“我给老太太办差去了,才回来呢。”说话间,一拧身,一根手指朝着善来指过去。
善来低着头站在刘府一处偏门前的树荫底下,一声不吭地听春燕和人说话。
她很认真地听,可是声音落进耳朵里,全都是混沌的,不清楚的。
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是她知道。
他们一定是在讲她。
因为她即将要到这里做奴婢,和他们一样。
做刘府奴婢的好处,善来知道的很清楚,春燕已经同她讲了许多。
每月有钱拿,四季给做新衣裳,都是好料子,吃用也都好,比村里财主家还好,要是伺候得好,还有赏赐可拿,都是自己的,最重要的,会立刻得到一大笔卖身银子,有银子,就能请大夫,抓药,抓好药……
善来是愿意卖身的,因为能救自己的爹。
她应该无怨无悔的。
她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当她真的站在刘府门前,她却忽然觉得怕,想要转身逃。
她不要做奴婢。
做奴婢很好,可她不要。
为什么?
不知道。
就是不要。
做奴婢,做奴婢……
太可怕了,她怎么能做奴婢?
这是心里陡然冒出的一句话,毫无根据的。
可她偏偏受了蛊惑。
脚抬起的同时,身子就要朝后拧。
可是……
“善来,怎么在发呆?快跟我来,咱们进去了。”
冷汗瞬间爬满了全身。
她失掉了所有的力气。
她不能走。
她怎么能走?
她只剩一个亲人了。
她抬起头。
春燕在檐下微笑,门口的两个年轻人,表情是好奇和关切,他们都看她。
蝉不叫了,乌鸦扑扇着翅膀从头顶飞过,羽毛上有朝阳的光辉。
善来在这一刻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路上遇见好些人,春燕全都无心应对。
“我急着去见老太太,咱们回来再说话。”
就这么一路不停歇地走过去,直到一处垂花门前。
春燕站住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而后转身郑重地对善来道:“前头就是了,妹妹,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将来是什么前程,全靠你自己了,你记着,到了老太太跟前……”正说着,门后忽然转出几个妙龄的女子来,个个插花带簪,一窝蜂似的朝善来和春燕两个拥过去,笑嘻嘻地讲:“怎么才来?老太太要等急了。”说话间,拉着人急匆匆地往垂花门里头去。
善来被两个人架住了胳膊,一路拖着,过了穿堂,便是中庭,最后进门。
“老太太,人到了。”
“这是老太太,快磕头。”
善来低头就要跪。
“哎呀,磕什么头,快叫她到近前来,我仔细瞧瞧。”声音宽和,语调柔软。只是再宽和柔软的话,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是命令。
善来于是又被拉着往前去。
站定的时候,善来瞧见一双鞋,秋香色的底缎,绣着深色的艾叶,鞋上一点,是芭蕉绿的裙边。
“孩子,头抬起来,别怕,我们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能把你怎么着?”说完,便笑起来,一群人跟着娇俏地笑起来,接着,善来的下巴便被一只细嫩的手托了起来。
“抬起来了,老太太可看清了?”
看清了。
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坐在一张铺满织锦的宽大的榻上,她已经很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全部变得灰白,不过精神很好,面色红润,双眼明亮。
老妇人一双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善来的脸,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她不说话,屋里其他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屏声敛气,不敢再发出响动。
秦老夫人今年五十又八,这尊贵人自年轻时便是个和善人,老了,更见和气,脱去一身锦绣,和寻常人家的老祖母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善来还是感到了惧怕,因为即使再和气的人,只要一动不动地长久盯着人,便免不了使人觉得怪异可怖。
但她是贵人,是主子,善来将来要在她的手里讨生活。
所以再觉得不适,善来也还是忍。
终于,贵妇人开了口。
“是叫善来吧?姓姚?”
“是。”
秦老夫人点头,“好别致的名字。”又问:“你可是自愿到我家?”
和前一句一样,善来没有停顿,说,“是。”
秦老夫人笑起来,又一次点头,“很好。”
善来想,事情应当是成了,爹的命可以保住了,正要高兴,秦老夫人突然道:“我给你五百两,咱们签断卖契,如何?”
屋子里一片寂静。
善来也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并不知道什么叫断卖契,可她听懂了五百两。太多了,春燕先前和她说的是三十两,当初春燕卖身,就是三十两,不过春燕的确也说过,或许会比三十两多,因为她是做少爷跟前的丫头。可是五百两……这太多了,所以断卖契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善来当即摆手拒绝。
“不、不……太多了,用不了那么多,不用那么多……”
春燕觉得善来是傻了,急得要上前代她答应,唯恐秦老夫人真的改了主意。那可是五百两!
秦老夫人笑着说:“五百两,只是听起来多,真用起来,还是很不足的,你爹要治病养病,还要盖大屋,娶个好老婆,来日还要再给你添个弟弟,弟弟将来读书,全都需要钱,五百两怎么够用?”
善来愣愣地说:“我爹不要老婆,也不要儿子,媒人到过我家,他说他有我一个就够了。”
秦老夫人还是笑呵呵的,“他说的都是意气话,他怎么能没个儿子呢?他只是个做父亲的,能陪你多久呢?好似今日,他病得这么厉害,要是真撒手去了,你一个小女孩,要怎么办?你还是得有个弟弟,将来能做你的倚仗,要是能做官,就更好了。”
善来忽地想起在她家里她父亲病榻前打架的那群人,顿觉毛骨悚然。
太可怕了,这人说得对,她需要父亲,要是将来父亲没有了,她需要一个弟弟,妹妹也可以,只要别叫她一个人……
她要答应下来。
她说好,她愿意。
秦老夫人如了意,当即眉开眼笑,更显慈爱了。
“好孩子,你今天就留下,别担心,我叫王大夫到你家去给你爹治病,王大夫医术高明,先前是太医呢,有他在,你爹的病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