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修的二十年人生中,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能称上好朋友的朋友。
她的性格不算孤僻,但绝对说不上热情,就像机关紧密的吐糖豆玩具,戳一下,吐出一颗豆子,一颗一颗,绝不会多。
最近这几年,她的状况愈发极端,已经不善言辞到主动避开交谈,除非避无可避,才勉强搭上两句话。
假期,与朋友出游,在城市周边的山林,山顶有一座道观,拜神,祈福,乞诉哀情,这也是伏修人生中的第一次。
早上九点,伏修准时下楼,郁攸发消息说她已经到了,但伏修没有看到她。
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车,伏修对车没什么研究,只觉得这车看起来贵,还是离远些好。
车窗摇下,郁攸从车里探出头,笑着朝她挥手。
“学姐!”
远远一个小点,笑得那么灿烂。
伏修犹豫了半秒,抬脚走过去,郁攸穿了一身凉快的灰色运动装,下车给她开另一边车门。
伏修问她:“穿这么少,不觉得冷吗?”
“等下动起来就不冷了,车里也有空调。”
“嗯。”
伏修又找不到话说,郁攸回到驾驶座,扭头看她,轻声和她说:“学姐,安全带。”
伏修应了一声,低头摸索,郁攸撑着身子凑过来,一只手扶着座椅后背,另一只手摸到被她压在腰下的卡扣,“这里,怼进去,往下按。”
“咔哒”一声,应该弄好了,郁攸坐了回去,伏修感觉脸有些烫,不知所措地扭头看她,她竟然也有些脸红,双手把着方向盘,小学生一样的动作神态,低头不敢与她对视。
伏修说:“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没事,学姐。”
她把车开到路上,断断续续地说:“是我太莽撞了,不该开车,一起出门,应该坐公交,地铁,是不是?可以看一看沿途的风景,还能在车上聊天呢。”
伏修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车上香薰的味道不浓不淡,刚刚好,栀子花香味,好像来到了夏天,清新、漂亮、稚嫩的白色小花,挂在翠绿的枝叶间,还有蝴蝶,在花叶边翩翩飞舞,摇摇晃晃,上上下下。
“开车也好,只是我没怎么坐过这种车。”
伏修声音很低,听不出来什么情绪,类似自卑这样的情绪,不应该出现在她这样一个人身上。
郁攸愣了一下,回头看她,好像有点慌,刚出了校门,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慌张地和她解释。
“对不起,学姐,我,我没有想过。”
伏修平静地摇摇头,“没关系。”
郁攸小声“嗯”了一声,小猫似的,耳根绯红。
她安静了一小会儿,伏修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红灯变成绿灯,车辆接着前行。
“学姐。”
“嗯?”
郁攸斟词酌句地开口:“你不要多想,现在我们拥有的大多数东西,都和我们自己没有关系。”
“车,还有钱,还有别的东西,都不是我自己赚来的,家里有钱,也不是我努力的结果。”
“学姐,你不要放在心里,你这么优秀,以后一定会比任何人过得都好。”
她似乎在通过贬低自己,弥补伏修的自尊心。
伏修笑了一下,“会吗?”
“一定会的!”郁攸笃定道,“学姐,你一定会的。”
“好。”伏修说,“谢谢你。”
这些道理,伏修很早就已经明白,曾经也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忍着眼泪,想象努力以后的日子。
但那已经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她并非为这件事感到羞赧。
伏修不禁回想,她刚才忽然凑过来,身上还有未散的沐浴露香味,大概出门前刚洗过澡,发梢还没完全干,洗发水是蜂蜜味的,闻起来有点意料之外的甜。
阳光撒在车前,伏修说:“出太阳了。”
郁攸脸还红着,笑得有点傻气,“我就说嘛,学姐,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她们在一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下车时,郁攸从座位后拿出一把伞,她还记得昨天的事。
“喝冰水还是热水还是常温的水,学姐?”
“我都可以。”
伏修下车,郁攸一手伞一手水,凑上来给她遮阳。
“不用这么麻烦。”伏修试图拒绝。
“没事,我也不想晒黑,冬天的太阳也很晒人的!”
她们要爬的山不高,一条两人宽的石阶路,路上没什么人,道路两边稀稀疏疏种着树,还没长大,一副风吹就倒的脆弱模样。
共用一把伞,她们之间挨得很近,虽然没有身体接触,但郁攸的耳朵红了一路。
到了半山腰,伏修体力不济,坐在路边石阶上休息。
郁攸收了伞,见旁边有棵大树,不知道怎么想的,毫无征兆地说要爬树给学姐看。
伏修不知道该不该阻拦,犹豫间,郁攸已经麻溜上了树,抱着树脖子开心地喊她。
“学姐,学姐,你看。”
她举着一枚白色的蛋,欢欣雀跃地喊:“鸟蛋诶!”
伏修惊讶,“这里竟然有蛋。”
郁攸更加开心,“冬天也有蛋,真厉害。”
伏修叫她把蛋放回去,她听话,小心放蛋回窝,抱着树趴着拔树叶玩,有一茬没一茬地和伏修搭话。
“学姐留校留到多久呀?”
“二十号。”
“这么久。”
“嗯。”
“然后就回家了吗?”
“不回家,在外面找个房住半个月。”
“为什么呀?”
“学校春节不让留校。”
“喔。”
郁攸本来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回家,但她感觉伏修好像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伏修问她:“你怎么也不回家?”
“家里没人,我妈最近一直待在北京,我姐谈恋爱了,和对象到处玩,家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就剩三条狗,回去也没意思。”
伏修点头,若有所思,“那你假期可以好好改一下上学期那个没做完的项目,正好有时间。”
郁攸哀嚎:“学姐——现在可在放假,都大学生了,谁放假还学习啊——”
伏修没说话,手撑着脸颊,静静眺望山下的风景,她们已经走到半山腰,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山顶。
山顶有为侍奉神仙修的道观,传说曾经有神仙在此显灵,只要爬上这座山,求什么都很灵,香烟袅袅,云篆传书,神仙可以听到所有人的愿望。
郁攸从树上爬下来,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往下看。
“再高一点,好像可以看到雾。”
“嗯,走吧。”
接下来的路她们没有撑伞,两旁树木渐渐高大,周遭空气愈发清新凉爽。
她们路过一个小洞口,往里有一泉清池和一个小小的瀑布,水落在池底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溅起一圈巴掌大的彩虹。
“彩虹!”
郁攸惊喜地跑上去,说要给伏修拍照。
伏修不爱拍照,耐不住郁攸缠着撒娇,无奈由着她拍了两张。
拍完郁攸又想和她合照,等了一会儿没路人经过,只好自己捣鼓,把手机调成定时拍照,然后架在岸边石头上。
中途手机好几次掉进水里,她也不心疼,随便甩了甩,放回去继续摆角度。
拍出来的合照她很满意,她自己笑得特别灿烂,伏修也在笑,眉眼弯弯。
彩虹从她的肩头,连到伏修肩头,好像一座漂亮的小桥。
瀑布飞下的水把她们的后背淋得湿漉漉,没人抱怨,太阳烤一会儿就重新变得干爽,还带着青草的香味。
她们爬到山顶,道观不大,有一半还在维修,她们领了三支烟,一路拜完,就从后山下去了。
这时才下午三点多,后山也很漂亮,有一个很大的湖,湖水是蓝色的,湖边有一座小木屋,围栏拦着不让靠近。
她们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快到四点时,她们下山,回到车上,太阳落到山后,半边天变成金红色,冬天的黄昏在郁郁葱葱的山间尤其漂亮。
“真好玩,学姐觉得好玩吗?”
“嗯,很好玩。”
“我们去吃饭吧,学姐想吃什么?”
“都可以。”
“那我来安排了哦?“
“好。”
郁攸一边开车一边念叨,“烧烤,小龙虾,还是别的?对了,现在这个天气,是不是可以吃羊肉,喝羊肉汤。”
她扭头看伏修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学姐喜欢快餐吗?要不我们去吃炸鸡汉堡吧。”
伏修说:“以前在快餐店工作过。”
她只吃过卖剩下的快餐,冷得彻底,不怎么好吃。
“好,那我们这次就以客人的身份进去,惊艳他们!”
伏修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艳的,这话好像是年轻人常说的那种玩笑话,她没有意见,等郁攸开车带她去吃饭。
现炸的炸鸡汉堡比剩到半夜的好吃许多,但依旧不是伏修喜欢的口味。
她们没有吃很多,一人平摊下来才四十块钱。
伏修把钱转过去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郁攸的思路会突然从烧烤小龙虾跳到经济实惠的快餐,还那么生硬地问她要不要吃。
烧烤,小龙虾,无论哪一样都很贵,她料定自己会坚持aa,所以干脆放弃。
回去的车上,郁攸时不时说话,伏修回两句,顺着她的话笑一笑。
时间飞速,她们一个小时后回到学校,车停在伏修宿舍楼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车里的歌放了一半,与钢琴协奏曲不同,是一首最近很流行的快歌。
“如果你十八,我没能送你花——”
“那到二十八,我请你喝酒吧。”
奇怪的歌词,伏修解开安全带,郁攸说:“可以把这首歌听完吗,学姐。”
“嗯。”
郁攸趴在方向盘上,闭着眼睛听歌,伏修转头看她,车灯光撒在她脸上。
她其实很白,隐藏在衣领下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只是经常晒太阳,奔跑在草地上撒欢,像一只活泼健康的小狗。
歌至尾声,郁攸还趴着,伏修问她:“你喜欢这样的歌?”
“嗯.......”郁攸睁开眼睛看她,微微皱眉,认真地思考,“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要听。”
郁攸说:“因为车里暖和嘛,学姐,我们再坐一会儿,好不好?”
车内轻快的曲调与鼓点交错,下一首歌即将开始。
伏修点点头,“好,再坐一会儿。”